“甘心颐指”四字,是谷应泰对李东阳的评价,他在《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三“刘瑾用事”的末尾,议论道:“廷臣自李东阳而下,无不腼颜要地,甘心颐指。”是颇有微词的,“腼颜要地,甘心颐指”,就是不要颜面,心甘情愿对刘瑾俯首帖耳。在谷应泰看来,一代名臣李东阳的气节,确实不如他的同僚刘健、谢迁,没有宁折不弯的骨气。
但是,他又不愿意同流合污,想走中间路线,总是左右失据,进退维谷,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李东阳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才子。年仅四岁,就能写出一尺见方的大字。景帝朱祁钰慕名召见,命他当场书写,大为惊喜,抱在膝上,欣喜不已。以后朱祁钰又两次召见,听他讲解《尚书》大义,十分满意,让他进入国子监学习。十八岁那年,他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何乔远说他,“诗词清丽,字画遒美,所作文章殆遍天下”。因为其貌不扬,且言语诙谐,不受政坛大佬的器重,始终在翰林院任个闲职,一直到弘治八年(1495),才与谢迁同时进入内阁,参与机务。孝宗皇帝很有中兴气象,经常召见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面议政事,刘、谢、李等也竭心献纳,剖析时政缺失,无所顾忌,君臣关系相当和谐。李东阳在内阁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内阁的公文多出于他之手。他起草的奏疏一旦在邸报(政府公报)上发表,立即天下传诵,成为当时的佳话。
李东阳的确才华横溢,野史笔记中佳话不少。一则说,他在翰林院时,偶尔迟到被罚,印证了翰林院旧有的自嘲诗:“一生事业惟公会,半世功名只早朝。”意在讥刺清闲无事。李东阳被罚后,续写两句:“更有运灰兼运炭,贵人头上不曾饶。”一座哄然。又一则说,一个邻国使节很傲慢,对接待官员说,有一个偶语无人能对:“朝无相,边无将,气数将相。”显然含有蔑视中原的意味,李东阳一听,立即口占下联:“天难度,地难量,乾坤度量。”应对得不卑不亢。另一则说,他任内阁大学士时,喜欢奖掖提携人才,门生下朝或散衙后,都群聚他家,讲艺谈文。某日,有一门生探亲兼养病,即将还乡,李东阳召集同门诸人为他饯行。汪石潭才思敏捷,先成一诗,中联是:“千年芝草供灵药,五色流泉洗道机。”众人传阅,以为绝佳。李公看了,把后一句抹去,令石潭重写,众人愕然,向老师请教。李公说:归省与养病是两件事,如今两句单说养病,不提归省,便是偏枯,且又近于合盘。大家请老师改写,李公提笔写道:“五色宫袍当舞衣。”众人叹服。故而时人品评道:“(李)公于弘(治)、正(德)间为一时宗匠,陶铸天下之士,亦岂偶然哉!”
弘治十八年孝宗去世,李东阳与刘健、谢迁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少年皇帝朱厚照,政局急转直下。
武宗朱厚照是个昏君,宠信太监刘瑾等“八虎”,沉迷于声色犬马,把朝政搞得一塌糊涂。内阁首辅刘健与他的同僚谢迁、李东阳联合部院大臣,请求皇帝严惩刘瑾等“八虎”。结果适得其反,“八虎”不但没有被惩处,反而更加重用,刘瑾掌管太监最高权力机构——司礼监,马永成掌管特务机构——东厂,谷大用掌管另一个特务机构——西厂,形成太监专政的局面。为了表示不满,刘健、谢迁、李东阳当即向皇帝辞职。皇帝的圣旨颇为耐人寻味,批准刘、谢辞职,挽留李东阳——毫无疑问,这是刘瑾的意见,不过是用皇帝的口气表达出来而已。
这种结局,让李东阳感到尴尬,再次上疏请求辞职,也没有得到允许。刘瑾对刘、谢恨之入骨,为什么对李情有独钟呢?《明史·李东阳传》说得很清楚:“(刘)健、(谢)迁持议欲诛(刘)瑾,词甚严,惟(李)东阳少缓,故独留。”刘瑾要专断朝政,需要李东阳这样的大臣来粉饰门面。士大夫一向视气节如生命,被“八虎”头目刘瑾所器重,自然令李东阳羞耻不已。刘健、谢迁辞官回乡前夕,李东阳为他们设宴践行,潸然泪下,刘健正色道:还哭什么?假如你当日力争严惩刘瑾,那么今日与我辈同行了。对于这样不留情面的责备,李东阳无话可说,只能写诗抒发郁闷的心情:
十年黄阁掌丝纶,
共作先朝顾命臣。
天外冥鸿君得志,
池边蹲风我何人?
这时朝廷内外大权完全落入刘瑾之手,焦芳进入内阁以后,与他表里为奸,气焰更加嚣张。李东阳毕竟不同于焦芳,他与同僚王鏊尽力补救,使得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等下野的名臣,免于惨遭荼毒。然而终究无法改变大局,王鏊深感悲戚。刘瑾获悉后,劝慰道:王先生身居高位,何必如此自寻烦恼啊?王鏊不为所动,三次请求辞职,终于摆脱了这个是非之地,洁身自退。
李东阳继续保持“甘心颐指”的姿态,崇尚气节的士大夫对他颇有非议,形容他是“湘江春草”(李东阳是湘江之畔的茶陵人),讥讽他随风摇摆毫无立场;还说他是“子规鹧鸪”,讥讽他没有气节。南京吏部侍郎罗玘劝他早日退出政坛,他不愿意,气得罗玘写信给他,请求削除“门生之籍”,不认他这位“座师”,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从此恩断义绝。《明史·李东阳传》说:“东阳得书,挽首长叹而已。”他的挽首长叹,个中况味复杂而难以言表,既是抱怨罗玘的绝情,也是抱怨自己在夹缝中的处境得不到谅解,而感慨不已。
身处夹缝中的李东阳,既不想投靠刘瑾,又不想得罪刘瑾,力图左右“弥缝”,希望自己能够“潜移默夺,保全善类”。真是谈何容易!特别是在焦芳进入内阁以后,秉承刘瑾旨意,打击排斥元老重臣、忠直之士,无所不用其极。何况,他还妒忌李东阳地位高于自己,觊觎他的内阁首辅位子,白天黑夜都在刘瑾那里讲坏话。李东阳感受到自身的岌岌可危,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是“悒悒不得志”,另一方面是“亦委避祸”。有两件事情颇能反映他当时的“避祸”心态。
其一是关于《孝宗实录》。焦芳入阁以后,由《孝宗实录》副总裁晋升为总裁,操纵书写历史的大权,假公济私,挟带个人恩怨,任意褒贬。天下所推许的正直人士如何乔新、彭韶、谢迁,他在实录中大肆诋诬,反而把自己吹嘘为正直人士。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他的上司,本应该予以批评,但是畏惧他的卑劣手腕,更慑于他的后台刘瑾,不敢表示不同意见。在向皇帝呈报《孝宗实录》的奏疏中,模棱两可,尽是些“传疑”、“传信”、“庶以备于将来”等含糊其辞的判断。《明通鉴》的编者夏燮严厉地谴责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成为焦芳“改窜实录之张本”,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其二是关于《通鉴纂要》。李东阳奉命编《通鉴纂要》,刘瑾为了给李东阳一点颜色看看,派人逐字逐句吹毛求疵,寻找差错。李东阳大为惶恐,连忙请求臭名昭著的焦芳、张綵,帮忙缓解,希望刘瑾手下留情。
正德五年(1510),刘瑾案发,被捕入狱,皇帝念及旧情,从轻发落,流放到凤阳皇陵当差。李东阳对当权的太监说:假如他再度复出,怎么办?“八虎”之一的张永拍着胸脯说:有我在,不必顾虑。不久,刘瑾给皇帝写信,说自己被捕时赤身裸体,乞求给予一两件衣服蔽体。皇帝看了信,动了怜悯之心,命有关部门给他旧衣服一百件。原先无所畏惧的张永顿时感到恐惧,与李东阳计谋,怂恿言官联手弹劾刘瑾。言官们不明就里,在弹劾奏疏中牵连了许多文武大臣。张永拿了奏疏到左顺门对言官们说:刘瑾专权时,连我辈都不敢讲话,何况文武两班官员!奏疏必须修改,只弹劾刘瑾一人。最后定案时,受牵连的只有文臣张綵、武臣杨玉等六人而已。张綵当然不服,大量揭发李东阳阿谀奉承刘瑾的事实。结果,张綵突然暴毙于狱中,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刘瑾伏法抄家,查抄出来的不仅有金银珠宝、违禁物品,还有各级官员写给他的书信。秦王府永寿王为刘瑾庆贺寿辰所写的诗和序,过于卑颜谄媚,皇帝看了大怒,下旨严厉谴责,并且要彻查所有的书信,看一看谄媚者的嘴脸。李东阳一反常态,执意反对,用他的生花妙笔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说道:自古以来惩治乱臣贼子,正名定罪,仅仅诛戮本人。从前汉光武帝平定王郎反叛,查获官民与他交往的文书几千件,下令付之一炬,他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是:给追随他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安心效劳朝廷。先前刘瑾专权乱政之时,假托朝廷威福,生杀予夺,为所欲为。朝廷内外的官员,谁不屈意待之?他们的细故小过,希望皇上曲赐包容。如果降旨严厉追查,那么凡是有书信馈送的人,一定惊骇得不能自安。臣愿意看到皇上心胸广大、涵养深厚,把所有文书无论是否涉及叛逆事情,全部焚毁,消灭痕迹。皇帝觉得有理,欣然同意。
李东阳的建议,具有政治家风度,不使打击面过于扩大,可以稳定人心。这是他作为内阁首辅的职责。但细细揣摩,其中也不乏私心——他自己也是书信馈送者之一,“毁尸灭迹”的话,就可以使自己的谄媚不被曝光,实在是政治谋略的高招,既可以自保,又可以天下太平。
谷应泰谈到刘瑾“流毒五年”的最大流毒,集中到一点:“士大夫悉为曲学阿世”,可谓入木三分!李东阳虽然不愿意同流合污,但也不能免于“曲学阿世”之讥。孟森在《明史讲义》中说:“刘、李、谢三相同心辅政,皆为贤相,刘、谢去位,李稍依违,遂为同时所诟病。阉党以尽逐阁员为有所却顾,乐得一不甚激烈者故留之。其后李遂久为首相,誉之者谓其留以保全善类,善类之赖保全者诚有之,要其不与刘、谢同退之初,未必遂为将来之善类计也,故嘲之者曰‘伴食’,曰‘恋栈’,未尝无理。”孟氏责备他“伴食”、“恋栈”,似乎过于苛刻。他在当时情况下实在是不得已的选择,明朝人对此还是理解的。孝宗病危,在御榻前召见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亲口把少主(即武宗)托付给三位顾命大臣。后来刘瑾专权,迫使刘健、谢迁辞官而去,独留李东阳。史家焦竑是这样解释的:假使李东阳也一走了之,“则国家之事将至于不可言,宁不有负先帝之托耶!文正(李东阳)义不可去,有万不得已者。西涯(李东阳)晚年,有人及此,则痛哭不能已。”对于他委曲求全的内心痛苦,有着同情的理解,是很难得的境界。
李东阳毕竟不是佞臣,一生廉洁、谨慎、和气、忠厚,文学造诣又冠绝一时,著作《怀麓堂集》,书斋“西涯”,令后人敬仰不已,人们也就不再苛求他的委曲求全了。况且很多事情他也无可奈何,一介文人要应对险恶的政治斗争,免不了顾此失彼。人们对他是宽容、谅解的,焦竑《玉堂丛语》对他的评价颇有代表性:
刘瑾威权日甚,狎视公卿,惟见东阳则改容起敬。时焦芳与东阳同官,又助(刘)瑾煽虐,东阳随事弥缝,去其太甚,或疏论廷辩,无所避忌。所以解纾调剂,潜消默夺之功居多,否则衣冠之祸不知何所止也。或者乃以其依违隐忍不决去非之,过矣。
《明史·李东阳传》的基调也是宽容、谅解的:“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既罢政居家,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他致仕回乡,两袖清风,以至于要依靠书法的润资来贴补家用。有时他感到厌倦,不想动笔,夫人笑着说:今日有客人来,难道可以让桌上没有鱼菜吗?于是他又欣然命笔,写了几个时辰才停歇。这时的李东阳无牵无挂,俨然一个随遇而安的老人。
李东阳仕宦五十余年,担任阁老也有十多年,致仕后过着清贫生活,友人到他家拜访,但见四壁萧然,全部家当还抵不上严嵩一桌酒席的花费。他去世后居然没有钱治丧,还是门人故吏解囊相助,才得以安葬。焦竑因此感叹道:“彼时权珰狂狾,公卿鲜有不受其螫者,而卒不敢有加于公。公岂有权术牢笼之哉!毋亦贞操洁履,有以服其心耳。”李东阳还是值得人们敬重的,毕竟他“清节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