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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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燕知草》自序(3)

塔凡三名:其一为西关砖塔,初见于塔内藏经标题中,昔人盖未之知也。其二为黄妃塔,有“王妃”“皇妃”“黄皮”等异名,为前人所习用。其三即雷峰塔,吾辈口中之通名也。今先言雷峰,继辨黄妃,而后述西关砖塔,循序以观,纲要可得。

雷峰者,滨湖,西湖南山一平冈也,有中峰回峰诸异称。《西湖游览志》曰:“旧名中峰,郡人雷就居之,故名雷峰,南屏山之支脉也,穹隆回映,亦曰回峰。”《武林纪事》曰:“徐炳,宋熙宁间举进士不第,筑室回峰下,称回峰先生。回峰即雷峰也。”“雷峰”“回峰”得名之故,以记载言如此。

塔寺峰顶,即以此名,于事至顺。以予所知,此名为古今之通称。《咸淳临安志》(潜说友作,咸淳,南宋度宗年号,杭州脉乘之最早者。)曰:“雷峰塔在南山,郡人雷氏居焉;钱氏妃于此建塔,故又名黄妃。”(卷八十二)又曰:“显严院在雷峰塔下,……后有雷峰庵,郡人雷氏故居。”(卷七十八)是雷氏居中峰在钱氏建塔之先。志曰:“又名黄妃”,是当年通称雷峰塔,与今不殊之证。若不明故实,以“黄妃”为雅,以“雷峰”为俗,此盲瞽之说也。

雷峰得名,远在塔先,以山名塔,通乎古今,诚如上述。然钱氏称王吴越,宝坊初成,必自赋佳名垂之久远,不当沿袭古隐君子之号,于是有黄妃塔焉。其名虽正史未载,而《咸淳临安志》载石刻《华严经》钱俶跋记中云:“塔曰黄妃云。”准此,似“黄妃”为塔之正名矣。然在同书卷七十八中,称皇妃塔,不作黄妃;《西湖志》卷三十一引元白挺《西湖赋》,有“皇妃保叔,双擎窣堵”;似又有“皇妃”之名,陈乃乾君更定其宜为“王妃”,黄皇皆为讹字。而予前见他书(《武林纪事》或《西湖游览志》不复省忆)引《咸淳临安志》卷七八之文“皇妃”作“王妃”。《西湖梦寻》卷四亦云,“古称王妃塔”,均可助成陈说。而其地尝植黄皮木,有“黄皮”俗称,亦见于《咸淳临安志》也。

黄妃之称殆不足据,予见同陈君,在此略加补说耳。黄妃之名殆以黄皮相涉而误。其实本名当作王妃也。皇虽亦为王之讹误,而“皇妃”名塔,较“黄妃”可通。钱氏虽未称帝而在境内实具帝仪,特对上国貌为巨服耳。观俶跋记中“忝嗣丕图”“于万几之暇”等语,俨然九五口吻矣。又陈氏以为王妃之名为俶妃孙氏所专有;更谓以王妃名塔,乃因纪念封妃盛典,予却不敢苟同。俶记文中明言“诸宫监”“宫监等合力”,及以今日所见塔砖,署名众多,是当时合力布施,福德广有,不专属一人之证。且观塔砖文有“吴王吴妃”“吴于吴妃”等等,是以“王妃”名塔,谊宜干列,犹言吴王吴妃耳。且舍经人塔都八万四千卷,题记咸署钱俶,则塔赋名之义,似不当专屑其妃。以国主与其妃名,殆众人统于所尊耳。钱氏三世四王,久家吴越矣,俶妻固自称妃,封妃之典在宋为荣施,于吴越何有哉?观藏经及塔图标题,只纪乙亥丙子,绝不书开宝八年九年,崛强意态未泯。以封妃之典而名其塔,斯言殆不然乎?其他记叙黄氏妃者,如吴氏《十国春秋》,翟氏《湖山便览》,乃缘《咸淳志》之讹文而误,不为典要,陈氏亦曾言之矣。

“雷峰”非塔本名,“黄妃”复多讹疑,然此两名却为人所习知。至西关砖塔实为其最初名号,乃向不见记载。若非塔圮,吾辈亦安得而知之哉。故兹考释,宜略加详。

此名初见于砖穴藏经钱假题记中(可参看我的《记西湖雷峰塔发见的塔砖与藏经》一文),其为当时之称绝无可疑。西关乃城门名。吴越时,杭州城闉之建置,有可言者。

《十国春秋》卷百十二曰:“西府杭州,唐大顺元年(八九O)筑夹城三十余里(郑七七作五十余里),景福二年(八九三)作罗城七十里,光化二年(八九九)四月升为都督府,吴越谓之西府,……后国中亦称西都。”是杭州城有夹城罗城之别。

《咸淳临安志》言罗城之缔搆甚详。《十国春秋》卷七七略同,殆即本此。“景福二年……钱镠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新筑罗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泊钱塘湖霍山范浦,周七十里。城门十:南曰龙山;东曰竹车,曰南土,曰北土,曰宝德;北曰北关;西曰涵水西关(《十国春秋》作西关门亦名涵水门);城中曰朝天,曰炭新门,曰监桥。”则罗城殆为夹城之外郭。其涵水西关,当临圣湖之湄。明郎潜《七修类稿》曰:“吴越西关门在雷峰塔下。”是则当时建塔,实傍城关,而面临湖水。以今之发见参合,足证郎氏之说非诬。然陵谷沧桑,市朝屡易,湖上人士不复知有西关门者,久矣。

塔藏《宝箧印经》刻于乙亥,卷首署明西关砖塔,至俶撰记于“塔之成日”便曰黄妃。(王承益塔图刻于丙子,故俶之记文当在丙子或丙子以后。)是西关砖塔为其初名,“黄妃”等等为后起较正式之名。当开宝乙亥岁,塔未成,名亦未立,以其恰居西关门外,而塔砖制作特异,有范字庋经之别,遂呼为西关砖塔耳。至塔工圆满另锡嘉名,雷峰旧号复不可夺,而此称遂废。至城关改置,后之居杭者,只见雷峰塔耳,乌睹所谓西关门也耶。于是昔之以城门名其塔者,后则且藉塔址以考城门矣。是明人已然,不自今日始也。今者,城固久湮,而塔亦崩坏,若阙而勿记,后人何观焉。

建塔情形与建塔者之小史亦可略述。《湖山便览》曰:“吴越王妃黄氏建,以藏佛螺髻发,亦名黄妃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以财力未充始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止存五级。(案此说与《西湖游览志》异,详后。)塔内以石刻《华严经》围砌八面,岁久沈土,明人有刷得者,小楷绝类欧阳率更书法。又塔下有金铜罗汉像一十六尊,各长数丈,寻因僧道潜请移净慈寺。”此虽清时记载,而语颇详。石刻《华严》为雷峰塔文字之最先流布者,至今湖上寺院尚存残础。经后有钱俶记文,石刻不传,见《咸淳临安志》卷八二中,兹全录之。

吴越王钱俶记。敬天修德,人所当行之。矧俶忝嗣不图,承平兹久;虽未致全盛,可不上体祖宗,师仰翟昙氏慈忍力所沾溉耶。凡于万几之暇,口不辍诵释氏之书,手不停披释氏之典者,盖有深旨焉。诸宫监尊礼佛螺譬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官禁中;恭率宝贝(明吴之鲸《武林梵志》卷三引作宝具。)创窣波(《十国春秋》作窣堵波。)于西湖之浒,以奉安之,规抚宏丽,极所未见,极所未闻。宫监弘愿之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爰以事力未充,姑从七极,梯旻初志未满为慊。计砖灰土木油钱瓦石与夫工艺像设金碧之严,通缗钱六百万。视会稽之应天塔,所谓许元度者,出没人间凡三世,然后圆满愿心,宫监等合力于弹指顷幻出坊,信步宝如来分身应现使之然耳,顾元度有所未逮。塔之成日,又镌《华严》诸经,围绕八面,真成不思议劫数大精进幢。于是合十指爪以赞叹之,塔曰黄妃云。(《武林梵志》黄妃下有塔字。四库抄本黄作塔,疑误。)吴越国王钱俶拜手谨书于经之—尾。

惜是记无年月,当在开宝九年或稍后也。俶之生平见《宋史》本传者略如下:

钱俶字文德,杭州临安人,为元瓘之第九子,母吴氏。建隆元年(九六O)授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宝五年(九七二)封妻孙氏为贤德顺穆夫人,九年(九七六)封为吴越国王妃,是年卒。大平兴国三年(九七八)纳版图于宋。端拱元年(九八八)封邓王。会朝廷遣使后生辰器币,与使者宴饮至暮,是夕暴卒,年六十。俶以天成四年(九二九)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奉,复与父元瓘卒日同,人皆异之。崇信释氏,前后造寺数百,归朝又以爱子为憎。

而《五代史》卷六七日:“钱氏兼有两浙几百年,(八九五——九七八,实八十四年。)其人比诸国号为怯弱,而俗喜淫侈,偷生工巧。”虽为贬词,而当时文物技艺必有可观者,建雷峰塔之因由,与史乘亦可参看。

惟砖穴度经及塔图一事,记载悉缺。偶见日本《佛学大辞典》引《佛祖统纪》卷四十三:“吴越王钱俶天性敬佛,慕阿育王造塔之事,用金钢精铸造八万四千塔。中藏《宝箧印心咒经》,布散部内,凡十年而讫功。”俶造金涂塔八万四千,中庋《宝筐印经》,与雷峰塔砖孔中庋是经八万四千卷,此二事绝相类。要之,彼崇信密部陀罗尼,喜造寺塔,此在史乘,诸家记载及近顷所发见实物,可互证者也。

更有一节待考,以吾辈所见,未圮以前久为坏塔;闻之故老,则曰毁于火,而毁在何时,以何因缘,了不明白,至可憾惜。考之于书记,《咸淳临安志》卷七八曰:“显严院在雷峰塔下,开宝中吴越王建皇妃塔,遂建院。治平二年(一O六五)赐额显严院,(是吴越时殆不名显严欤?)宣和间(一一一九———一二五)兵毁,惟塔存。乾道七年(一一七一)重建。庆元元年(一一九五)塔与显严始合为一。五年(一一九九)重修。”是宣和间兵劫,塔未毁坏之证。《西湖志》卷三曰:“塔上向有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后毁于火。”在此未言何时何故,无从索解。《西湖游览志》则曰:“旧建七级,后为雷火所焚,止存五级。”此虽未言何时,却言毁于雷火。

惟《西湖志》卷三十一引明夏时《湖山胜概记》曰:“案山之外有雷峰,钱氏妃建寺造塔于此,久为劫灰。”同书卷十引元钱惟善诗:“钱湖门外黄妃塔,犹有前朝进士题。”夫明人言久为劫灰,则塔毁已久;元人言犹有前朝进士题,似尚未毁。塔毁当在元明之际矣。而明张岱《西湖梦寻》卷四曰:“元末失火,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在此言明塔毁年代,陶庵博物洽闻,所言自可徵信。且持此与其他记载参合,亦不相刺谬。所见狭陋,不敢妄说,略如上述云。至塔圮情景,与塔砖,藏经,塔图等,凡详前文者,均不复出。

于民间传说更有白蛇小青故事,塔之驰名遐迩殆半因此;惟既不见于著录,虽为谈民俗神话者所宜问,却非兹篇之事。就塔言塔,仅如是而已。昔年曾作塔中《宝箧印经》跋,录其一节,以结作本篇之意焉。

……塔历九百五十不为暂。夫岿然不敢者殆千秋,而饿空子一旦,则一旦固凛乎未可逾也。舍经以入塔,意将依之并久。乃塔坏而经独全,且以塔坏而经始得出。昔之见雷峰塔者咸不知有经,而后之获见藏经者,更不及见兹塔矣。惟吾辈乃得兼之,赞叹之,痛惜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十日,京师

文训

新洗冤章第六十六匆匆(上)

闲暇听说是文明的母亲,匆匆能干些什么出来呢?笨的我们不容易作答。譬如说,匆匆地吃是要害胃病的,匆匆地跑是要摔交的;以此类推,笨的我们不得不为匆匆地写译文章的抱杞忧了。

“然而不然。”他们视这一味的匆匆为枕中秘,为挡箭牌,为橡皮衣,为油纸伞,……一篇文章终了时,动辄足恭一阵,害得读者们莫明其妙,不知所对。他们总说这文是在百忙中挥洒成的,或一小时,或二小时,多至三时已仅有了。仿佛在那边不断地说:“不周得很!不备得很!原谅罢!请原谅罢!”以著作者的身分照例是板起面孔说话的,在此斗然降尊就卑,反串了一出《打花鼓》;我们读者受宠若惊,还敢拒却吗?自然没口的答应道:“您是忙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做的译的都好,都很好。而且,又是在百忙之中写出如此洋洋洒洒的文章真可佩服呢!”这就算恭维得到家。若碰着—个冒失鬼,则另有一种实心眼儿的答语,就是武昌江教授发明的“不好不要紧,不好不要紧;”──虽然会吃记耳光与否还在未定之天。

不论碰见哪一种的答语,那位自号的忙人总是可以踌躇满志的。文章万一真好,便是更好;万一很好,便是最好。即使不好,尚有所谓“不好不要紧,不好不要紧”也者来不断地为它(作品),他或她(作者)解嘲凑趣。

依此看去,匆匆实是—味妙药,其效至少有如同仁堂的万应锭;而我们反替古人担忧,足见其不开眼也已。

但我终究不明白:既匆匆到如此,为何不去休息,而必欲于二三小时内写出生平蕴蓄的杰作?是急不及待吗?怪哉!是羞愧我们吗?徒然!是能者偏劳吗?能是真能,劳也是真劳;最好腾出写或译的工夫去睡觉拉屎,那方是善保玉体,万全之策。奈他们不听,偏不肯睡!说详中篇。

中夜(中)

某先生发明文人的天性,第一项是好吃;我发明第二项是不好睡。我们时代的大文豪大诗哲大半是夜猫之流;(如嫌不雅听的不妨易为夜莺之流,我不嫌避轻靓,我只因为夜猫更接近民众些,便用了它,一点没有其他的恶意,千万别缠夹了。)不然,何以文章的写成每恰巧赶上中夜或晨一时二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