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万户里,大约是一个人都在齁齁睡,是一双人都在床上了;而我们的文人还孽孽矻矻地在那边伏案伸纸,对烛(本当说电灯,因它不如蜡烛雅。)挥毫,但听得扑秃一响,哼哼几声,笔管掉而呻吟作,是何等的贤且劳!我们对他是应当何等的恭且敬!明朝铅墨凄然的报纸,白蝴蝶般的飞来扬去,我们即使在期间不幸发见一两处的错误,还好意思老实指出吗?不好意思的!他是在中夜,支着惺忪的倦眼,孤负薰热的绣被而勉强写的呢,何等的可怜可敬!或不是吗?是的。我不忍说不是。但我终有一点怀疑:既已这般倦了,又有那黑甜兼温柔的诱惑,何以不毅然脱鞋脱袜,觅枕觅衾,而必定要博无益的浮名,作践自己的身子?有人说:“这才是真志士呢!悲哀颓废的是志士哟!”我不得不肃然了。
手民(下)
文人的心血滴成点点的珠玉,(不是戏法,不可胡猜。)而可恶的手民必损害之为快。万恶的手民呀!
大家来评—评我的逻辑:(1)凡有资格把著作付印的都是通人,通人决不会骤然的变为不通。(2)凡手民都是没有知识的人,从他们没有大学卒业文凭及没有当过大学教授知之。他们的癖气是改窜他人的文字,且尤爱一行一篇的大改窜。(3)故刊布的文字,只要发见了不通,无论—字一行一篇一册都是手民改的,与老牌的通人无涉;而且认为有伤文豪的令誉,有严行取缔的必要。
实际的办法,在消极方面不外乎登报声明,(报馆里的手民如并广告亦改了,则通人之技殆穷;但幸而还没有听见说过。我又很奇怪,何以排广告的手民竟不和排诗文的合淘,一例的这般谨慎小心,平正通顺呢?)法庭起诉等等;在积极方面是应当设—个手民大学或专校,或各大学于新闻系外添设手民系,这方是仁者之政。
苦矣!匆匆地写了,在中夜迷离朦胧里写完了,更被手民颠颠倒倒地排出了;文责终于作者自负。苦矣!一厄于忙,二厄于夜,三厄于手民。“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民国万万年,会见有三头六臂的文人站在希马拉耶挨佛赖司特峰顶,拿着一张广长等于二十二行省的锁封,上面盖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的符印,其大如洞庭湖之六倍,里面满粘着如鳔胶的浆糊,牢牢贴住轻嘴薄舌的全国批评家。从此千秋万古,开口不得,六合清平,沉冤净洗矣。猜欤休哉!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六日作
我想
飘摇摇的又在海中了。仿佛是一只小帆船,载重只五百吨;所以只管风静浪恬,而船身仍不免左右前后的欹着。又睡摇篮呢!我想。
亦不知走了几天,忽然有一晚上,大晚上,说到了。遥见有三两个野蛮妇人在岸上跳着歌着。身上披一块,挂一块的褐色衣裙,来去迅如飞鸟,真真是小鬼头呀。我们船傍码头,她们都倏然不见;这更可证明是鬼子之流了。我想。
在灰白的街灯影里,迎面俄而现一巨宅,阙门中榜五字,字体方正,直行,很像高丽人用的汉文,可惜我记不得了。您最好去问询我那同船的伙伴,他们许会告诉您。我想。
其时船上人哗喧着,真有点儿飘洋过海的神气,明明说“到了”,又都说不出到了哪里。有人说,到了哥伦布。我决不信:第一,哥伦布我到过的,这哪里是呢?是琉球呀!我想。
我走上岸,走进穹形的门,再走遍几重淡极的大屋,却不曾碰见一个人。这儿是回廊,那儿是厅堂,都无非破破烂烂的蹩脚模样。最后登一高堂,中设一座,座上并置黄缎金绣的垫子三;当中一个独大,旁边两个很小,小如掌。右侧的已空,不知被谁取去。我把左侧的也拿走了。摆在口袋里罢,这定是琉球王的宫。我想。
来时明明只我一人,去时却挟姑苏同走。他艰难地学步,船倒快开了。到我们走上跳板,跳板已在摇晃中了。终于下了船。船渐渐的又航行于无际的碧浪中。我闲玩那劫夺来的黄锦垫儿,觉得小小的一片,永远捏它不住似的,越捏得紧,便越空虚,比棉花还要松软,比秋烟还要渺茫。我瞿然有警:“不论我把握得如何的坚牢,醒了终久没有着落的,何苦呢!”我想。
“反正是空虚的,就给你玩玩罢,”我就把黄锦垫儿给了姑苏。……
十一月四日,北京
十七年一月十一日小记
在辩论,又在博戏,正混乱无聊,寒酸侘傺之间,忽一夫坌涌,排众登台大呼:“二军到!”万众骇愕,走如鸟兽。
残冬三更后,苏州马医科巷旧宅中,既知匪警,云大门被围,急思由后门走脱,从一媪后,幽径曲折而媪行纡徐,盘旋不即出。未及门,闻人言亦被围矣,废然返。
旧宅半荒芜矣,斗忆笔记中每有以伏榛莽中得免者,颇可效之;且方饱食既,一二日可支也。旋转念,今之暗昧深窈似可藏身然,值深夜故也,至明旦青天白日下,宁不捉瓮鳖耶?踌躇际,又听人传,前门虽严守,然尚放人出走。只身不携财货则可,明日不得出矣。犯险之意顿决。
其时作教于江南,二亲在京,儿女无有。予归内室作行计,一裘蔽体外更将何物耶?心茫茫然。坊市鼎沸,银行存据何为哉?现银沉重,匪见而劫之无疑也。姑取钞票二三十元,适囊中有一元币十张,嘱妻为换十元者一张,减其重叠,乃仓卒不得,烦懑失措。行耳,行耳,何取何携,了无所知,只孑然一身而已。
来寇殆为会匪之具共产化者,故高门甲第悉被监守,而无凌乱之劫掠,必候天明,始行分配,予其时所知如是,其所以必犯夜出走,殆有二因:一则老亲在京,二则明日欲出不得也。
自室及门途中,身如梦行,遇吹笛者高君,语之曰:“今日君辈生望亦尽矣!”将及门,其右大方院落中,地之四角植巨如儿臂之白烛四,光熊熊然。自庭至门,布岗位三四重,荷枪露刃。二人对立,著布棉袄,乃年壮之乡曲,非兵士也。见予,怒目瞵视,予则惴惴徐行,惟恐不当其意。
左行,已越岗位两重,见大门矣。斗忆未著大衣,长途寒宵殆不可度,拟返取之。然而已招彼辈之疑怒,彼等见予之往复无常,迟徊瞻顾也,遂以枪拟之,予趋避,又拟之如初。自思百凡了矣。是时予之生命,即悬在彼辈无知无识头脑中,一上一下间。彼枪在可发可不发之间,而予亦尚在可死可不死之间。彼枪之发否,在彼实无足重轻,而在我则为生死之界。所谓临命之俄顷,所感殆不外是,至于生平之慧业爱根何所归着,盖未之思也。
冀为万一之免,予哀告以情由,且言“若疑虑难释,于重出门时尽可搜检”。此言一出,大中肯要,彼云,“此次任汝出去固不合例,再出时必详查。所携之物于我辈无用者,方可听汝携去”。予幸免于死,唯唯而已。然躬履危难之后,事局弥劣于前,返而复出,则区区之钞票,其能安处囊中哉?事已无可奈何,悔之奚及。若再言语支离,欲行不行,言返不返,是速死也。
入室后,始忆及环,觅得之夹室中。电灯荧然,彼正啜泣,遂相抱持而哭。予谓之曰:“此次真永诀矣!此事真为意外,万想不到。若于寒假后即北行,又何至于此。”又曰:“莫如不行,同命何如?”良久,环无言而泣愈甚。予无计,叹曰:“但愿都是梦!”
幸而还是梦!是为记。人感到疏远,在回忆的镜中,自己的影子也有点“面熟蓦生”呢。这一回事谁都鲁莽地干过,谁都不曾仔细明白过,此其所以“天鹅绒”也欤!
VG君此作是情书,“据题说”还是致死者的情书,这自然是很妙的。虽哲理的发挥也很多,大体总是局中人言;惟结尾一转,弦外微音,却令人悠然意远。至文笔文情,亦臻佳境。以我的偏见,是可读的一本小书。
我近来真懒于动笔,连写封信也懒,朋友们都知道的。文章更加做不出来了,不待言。所以这样的胡言,也算是序罢,希望不曾讨VG君的骂。但是,假如这书是我做的,我却不喜欢有搭足架子的文章来替我吹哩。不论VG君怎样想,我反正就这么着自己宽解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七日,中暑头痛之日。
跋《灰色马》译本
一言蔽之,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的性格,第—个观念就是“矛盾”。他无时无地不在这旋涡的激扰之中。Gourmont在他底《卢森堡之一夜》里面说:“事事都是矛盾的,我也不愿再讲了。”这和《灰色马》中所谓“接吻罢,不要思想了,”正是同一的意思。为什么不要想,不要讲呢?因为想不出,讲不通底原故。但他们偏要找想不出的去想,找讲不通的去讲。这又是一种新的矛盾了。总之,我们张着眼去窥探包孕着我们的世界一切,看不见谐和,看不见系统,只看见一团一团,一片一片的纠缠着,冲突着的憧憧然的怪东西。我们有求知识底欲念,而且有求知识谐和底欲念;但终于陷入矛盾的泥中;况且,不但包孕着我们的已无谐和底可能;即我们自己也是大怪物中底一个小怪物。我们不但不知道一切而已,即最密接的“自我”,所知的亦是最少。这实在不能使我们再忍耐下去!一切是谎犹有可说,连我自己也是一个谎当然是不可堪的,矛盾即存在“我”底中间,欲免除矛盾,惟有否认“我”。至于肯定自我的人,只有让这种状况与我们相终始的一法。绝对的不讲,绝对的不想,把第一义的生活之路上贴上一张“此路不通”底条子,而勉力企图第二义生活底充实。
我们已经大大地让步了,而状况底不佳依然如故。所谓第一义与第二义底区别,即是“什么”“为什么”与“怎样”底区别。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儿初醒,迷迷胡胡地想着:我们对于生活,只有三个态度。如生活是顺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享乐它;如生活是逆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毁坏它;如享乐不得,毁坏不了底时候,那么我们便撇开它。当时自己觉得这种见解颇是明通。但醒清楚了一想,觉得话虽好听,总是梦话。天下有这般简单的事情,有这般简单的我吗?对于生活,有这般单纯的爱与憎吗?火烧了眉毛,你能够撒开吗?少艾的女郎张着臂膊,你能够撇开吗?既然这些事情是不大可能的,而且是不大会有的:那么,这不是梦话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