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书生的眼中,正名总不失为有生以来的一桩大事。孔丘说,“必也正名乎?”我们接说,“诚然!诚然!”只是一件,必因此拉扯到什么“礼乐刑罚”上面去,在昔贤或者犹可,在我辈今日则决不敢的。断断于一字一名的辨,而想借此出出风头包办一切,真真像个笑话。依我说,这种考辨仿佛池畔蛙鼓,树梢萤火,在夏夜长时闹了个不亦乐乎,而其实了不相干的。这好像有点自贬。但绿蛙青萤尚且不因此而遂不闹了,何况你我呢。下面的话遂不嫌饶舌了。
咱们且挑一个最习见的名试验—下罢。自从有洋鬼子进了中国,那些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即使不至于沦胥以丧,也总算不得时新花样了。孔二先生尚以“圣之时者”的资格,享受两千年的冷猪肉,何怪现在的上海人动辄要问问“时不时”呢。所谓仁者爱人,可见仁亦是爱的一种,孔门独标榜仁的一字;现在却因趋时,舍仁言爱。区区此衷,虽未能免俗,亦总可质之天日了。(但在禁止发行《爱的成年》甚至波及《爱美的戏剧》那种政府的官吏心目中,这自然是冒犯虎威的一桩大事。)
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出风头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通行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受糟蹋的了。“古之人也”尚且说什么博爱兼爱;何况吃过洋药的,崭新簇新的新人物,自然更是你爱我爱,肉麻到一个不亦乐乎。其实这也稀松大平常,满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每逢良夜阑珊,猫儿们在房上打架;您如清眠不熟,倦拥孤衾,当真的侧耳一听,则“迷啊呜”的叫唤,安知不就是爱者的琴歌呢。──究竟爱的光辉曾否下逮于此辈众生?我还得要去问问,且听下回分解。我在此只算是白说。──上边的话无非是说明上自古之圣人,今之天才,下至阿黄阿花等等。都逃不了爱根的羁缚。其出风头在此,其通行在此,其受糟蹋亦在此。若苦天下有情人闻而短气,则将令我无端的怅怅了。
上也罢,下也罢,性爱初无差等;即圣人天才和阿黄阿花当真合用过一个,也真是没法挽回的错误。分析在此是不必要的。这儿所说的爱,是用一种广泛的解释,包含性爱在内,故范围较大。我爱,你爱,他爱,名为爱则同,所以为爱则异。这就是名实混淆了,我以为已有“正”的必要了。我们既把“爱”看作人间的精魂,当然不能使“非爱”冒用它的名姓,而靦然受我们的香火。你得知道,爱的一些儿委曲要酝酿人间多少的惨痛。我们要歌咏这个爱,顶礼这个爱,先得认清楚了它的法相。若不问青红皂白,见佛就拜,岂不成了小雷音寺中的唐三藏呢?
此项分析的依据不过凭我片时的感念,参以平素的观察力,并不是有什么科学的证验的。自然,读者们如审察了上边胡说八道的空气,早当付之一笑,也决不会误会到这个上面去的。我以为爱之一名,依最普通的说法,有三个歧诠:(1)恋爱的爱,(2)仁爱的爱,(3)喜爱的爱。它们在事实上虽不是绝对分离地存在着,但其价值和机能迥非一类。若以一名混同包举,平等相看,却不是循名责实的道理。下边分用三个名称去论列。
恋是什么?性爱实是它的典型(typical form)。果然,除性爱以外,恋还有其他的型,如肫挚的友谊也就是恋之一种,虽然不必定含性的意味。恋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最热烈的,不受理性控制的,最富占有性的,最aggressive的。说得好听点,当这境界是人己两泯,充实圆足,如火的蓬腾,如瀑的奔放,是无量精魂的结晶,是全生命的顶潮。说得不好听点,这就是无始无名的一点痴执,是性交的副产物,人和动物的一共相。恋之本身既无优劣,作如何观,您的高兴罢。
它的特色是直情径行,不顾利害,不析人我。为恋而牺牲自己,固然不算什么,但为恋而损及相对方,却也数见不鲜的。效率这个观念,在此竟不适用。恋只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别无意义可言,别无目的可求。使你我升在五色云中,是它的力;反之,使你我陷入泥涂亦未始非它所致。它是赏不为恩,罚不为罪的;因所谓赏罚,纯任自然,绝非固定不变,亦非有意安排下的。有人说恋是自私的情绪,我以为是不恰当的。在白热的恋中融解了,何有于人我相?故舍己从人算不得伟大,损人益己算不得强暴。即使要说它自私,也总是非意识的自私罢。权衡轻重,计较得失,即非恋的本旨了。若恋果如此,非恋无疑。
有明哲的审辨工夫的,我们叫它为仁,不叫它为恋的。明仁的含义初不必多引经据典,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解释便足够了。在先秦儒家中有两个习用的名,可以取释这差别的:就是恋近乎忠,仁近乎恕。忠是什么?,是直。恕是什么?是推。一个无所谓效率,—个是重效率的。如我恋着您,而您的心反因此受伤,这是我所不能完全任咎的。但我如对您抱着一种仁爱的心,而丝毫无补于您,或者反而有损,这就算不得真的仁者了。强要充数,便是名实乖违了。仁是凭着效果结帐的,恋是凭着存心结帐的。心藏于中不可测度,且其究竟有无并不可知;所以世上只有欺诳的恋人,绝无欺诳的仁者。没有确实仁的行为,决不能证明仁的存在。恋则不然。它是没有固定的行径的。给你甜头固然是它,给你吃些苦头安知不是它呢?若因吃了苦便翻脸无情了,则其人绝非多情种子可知。双方面的,单方面的,三角形的,多角形的同是恋的诸型,同为恋的真实法相,故恋是终于不可考量的。水的温冷惟得尝者自知,而自知又是最不可靠的,于是恋和欺诳遂终始同在着。恋人们宁冒这被诳的险,而闯到温柔乡中去。由此足以证“恋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这句话的确实不可移了。
有志于仁的见了这种浪子,真是嘴都笑歪了。他说,那些无法无天的混小子懂得什么成熟的爱。爱不在乎你有好的心没有,(我知道你有没有呢!)而在乎你有好的行为没有。在历程之中要有正当的方法,在历程之尾要有明确的效果。这方算成立了爱的事实。您要和人家要好,多少要切实给他一点好处,方能取信;否则何以知道你对他有好感呢?即使你不求人知,而这种plato式的爱有什么用呢?这番话被恋人们听见了,自然又不免摇头叹息。“这真是夏虫不可与语冰啊!”
其实依我说,仁确是一种较成长的爱根,虽不如恋这般热烈而迫切。无疑,这是人类所独有,绝不能求之于其他众生间的。它是一种温和的情操,是已长成的,是有目的,有意义的;是能切实在人间造福的。它决没有自私的嫌疑,故它是光明的;它能成己及物,故它是完全的;当它的顶潮,以慎思明辨的结果而舍己从人,故它是伟大的。所谓博爱兼爱这些德行,都指这一种爱型而言,与恋爱之爱,风马牛不相及的。
以恋视仁,觉得它生分凡俗;以仁视恋,觉得它狭小欺诳;实则都不免是通蔽相妨之见。我们不能没有美伴良友,犹之我们不能离开社会一样。对于心交还要用权衡,固然损及浑然之感。对于外缘,并权衡亦没有了,动辄人己两妨,岂不成了大傻瓜了吗?在个人心中,恋诚然可贵,而在家庭社会之间,仁尤其要紧。慈的父母,孝的儿女,明智的社会领袖,都应当记得空虚的好心田是不中用的,真关痛痒的是行为。要得什么果子,得先讲讲怎么样栽培。方法和效验不可视为尘俗的。
原来超利害的热恋,只存在于成熟的心灵们互相团凝的时候。这真是希有的畸人行径,一则要内有实力,二则要外有机会,绝不是人人可行,时时可行的。我们立身行事,第一求自己能受用,第二求别闹出笑话;可行方行,可止即止,不要卤莽灭裂,干那种放而不收的事。一刹那的热情固可珍重,日常生活中理性控制着的温情更当宝贵。──且自安于常人罢。譬如布帛菽米,油盐酱醋,家家要用,而金刚石只有皇冕上、贵妇人发际炫耀着。一样的有用(需要即是用),但所用不同。一样的可贵,但所以贵不同。常与非常本无指定的高下。就一般人说法,适者为贵,则常之声价每在非常之上。虽圣人复生,天才世出,不易斯言。
恋与仁虽是直接间接的两型,而都属于爱的范畴内。喜便不然了。喜爱连称,但喜实非爱。明喜非爱,并非难事,举一例便知。顾诚吾君说: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生于庭阶耳。’(《世说新语》)──拿子弟当做芝兰玉树,真是妙不可言。看稍微阔绰的人家,谁不盼望‘七子八婿’‘儿女成行’,来做庭前的点缀!但一般普通人家,固不能一例说。他们的观念只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不拿子弟做花草,却拿儿子做稻麦了。上一个不过是抚摩玩赏的美术品,后一个却是待他养命的实用品了。”(《新潮》二卷四号六七九页)
芝兰玉树罗列庭阶,可喜之至了;但何预于爱?无意中生了儿子却可用他来“防老”,可喜之至了;但何预于爱?若以这些为爱,则主人对于畜养的鸡猫鹰犬,日用的笔墨针线,岂非尽是欢苗爱叶了?通呢不通?
更可举一可笑之实例,以明喜爱之殊。如男女们缔婚,依名理论,实为恋的事情,而社会上却通称“喜事”。所可喜者何?无非男的得了内助,女的得了靠山,在尊长方面得人侍奉,在祖宗方面得有血食。子子孙孙传之无穷,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惧可以免夫!一言蔽之,此与做买卖的新开张,点起大红蜡烛,挂起大红联幛时之喜,一般无二。因性质同,故其铺排,陈设,典礼无不毕同。一样的大红蜡笺对联,无非一副写了“某某仁兄大人嘉礼”,一副写了“某某宝号开张之喜”罢了。有何不同?有何不同!其实呢,您如精细些,必将发见其中含有喜剧的错误,甚至于悲剧的错误呢。只因喜与恋一字之差,而普天下之痴男怨女,每饮恨吞声,至于没世而不知所以然。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大家都说不出来,于是大家依样画葫芦罢,牵牵连连的堕入苦狱,且殃及于儿女罢。红红绿绿,花花絮絮的热闹,我每躬逢其盛,即不禁多添一番惆怅,一种寥寂。在大街上,如碰见抬棺材的,我心中不自主的那么一松;如碰见抬花轿的,我就心中那么一紧。弛张的因由,我自己亦说不清楚,总之,当哀不哀,当乐不乐,神经错乱而已。在名实乖违的世界上,住一个神经错乱的我,您难道不以为然吗?
闲话少说。试比较论之,恋在乎能人我两忘,仁在乎能推己及人,喜则在乎以人徇己。恋人的心中,你即我,我即你。仁人的目中,你非我而与我等,与我同类。若对于某物的喜悦,只是“你是我的,你是为我的”这点计较心,利用心而已。有何可喜?你为我所有,为我所用,为我作牛马,为我作点缀品……等因故。反之,你不然,则变喜成怒,变亲成仇,信为事理之当然了,何足怪呢!这种态度以之及物,是很恰当的。掉了一颗饭米,担心天雷轰顶;走一步道,怕踹死了蚂蚁致伤阴骘;像这种心习真是贤者之过了。泛爱万物,我只认为一种绮语而已。但若用及物的态度来对待人,甚至于骨肉之亲,则不免失之过薄,且自薄了。名实交错,致喜爱不分。以我的喜悦施于人,而责人以他的爱恋相报;不得,则坐以不情之罪。更有群盲,不辨黑白,从而和之。一面胁制弱者使他不及知,使他知而不敢言。这真是锻炼之狱!
依我断案,这不仅是自私,且是恶意的自私;不仅是欺诳,且是存心的欺诳;不仅是薄待某一个人,且是侮辱一切人(连他自己在内);不仅是非爱,且是爱的反对。以相反的实,蒙相同的名,然后循名责报,期以必得;不得,则以血眼相视,而天下的恶名如水赴壑,终归于在下者。用这种方术求人间的安恬,行吗?即使行,心里安吗?即使悍然曰安,能久吗?“正名”“正名”的呼声,原无异于夏蝉秋虫。但果真有人能推行一下,使无老无幼,无贤无愚,无男无女,饮食言动之间,一例循名责实,恐怕一部二十四史都要重新写过才好呢。说虽容易,不过这个推一下的工夫,自古以来谁也做它不动。我们也无非终于拥鼻呻吟而已。
所谓“言各有当”,恋以自律(广义的我),仁以待人,喜以及物,是不可移置的。以恋待人失之厚,及物则失之愈厚;以喜待人失之薄,律己则失之愈薄。报施之道亦然。名实相当,得中,则是;相违,过犹不及,则非。名实违忤至今日已极,以致事无大小,人无智愚,外则社会,内则家庭,都摇摇欲坠,不可终日似的。爱之一名在今日量为习见,细察之,实具直接的和间接的两型,机能互异;而喜且为貌似的赝品:以这两种因由,我作“析爱”一文。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一日作于西湖俞楼
雷峰塔考略
雷峰塔西湖胜迹,名喧腾于江南士女口中者殆千年,而于其圮后,尚未见有详确之考订,甚可惜也。友人陈乃乾君有《黄妃辨》,见《小说月报》十六卷一号,见地至佳,而语焉勿详。余昔岁居杭,端忧多暇,曾缮寻故籍,拟作雷峰塔考。今忽忽又五年,蛰迹京尘,堕欢昔梦,咸惝怳如隔世。顷检书业,见旧日札记簿尚在,墨逮黯如难辨,惧其愈久而且泯灭也,遂摘概略以成此文。手头书缺,所引用故实,已不能悉注卷帙。自知难当“雷峰塔考”之名,只曰考略可耳。况昔之属余作此者,已阻人天,墓门宿草而悲绪弥永,故文兴亦寥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