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之地莫过于眠床,残忍之敌莫过于时光。时光之来去以渐,其见袭也以无形,而吾人只藉眠床以为之卫,其不敌也盖宜。夫以养生之主,而曰可以尽年,固知年之既尽,虽善于养生者亦无如之何,徒以有涯之生,无涯之知,供后人作八股文章已耳,而此二语者,殊类妇稚咕啼,宁待庄生而后发耶。即如庖丁之刀,十九年矣,而过此以往,盖未之或知。是以以广厦千间之庇荫,夜眠一榻之安耽,而人生毕竟在孤露中耳。诗有之“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华屋,至暂也。山丘,至修也。暂者逆旅,而吾人以为家,若夫莽苍之地,方日日经过之而视茫茫也,悲夫!然此仍不免于作分别想也,不分别想又如何!试引吾家之旧文曰;“人家有喜庆事。以梨园侑觞,往往以‘笏圆’终之,盖演郭汾阳生日上寿事也。内子姚夫人谓余曰,袍笏满场,可谓盛矣,过此以往如何?余曰,子必有说,试言之。夫人曰,请为诵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此赵嘏经汾阳旧宅诗也。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此张藉法雄寺东楼诗也。欲知‘笏圆’以后之事,请诵此二诗。余为黯然”。(《春在堂随笔》卷七)引诗至衙斋改寺楼而止,感事则曰黯然而已,是悲凉之语出以含蓄,先人立言之体固宜尔也。若再说下去,则见了华屋,宁不直作丘山想欤,而生生之事亦几乎息矣。客曰:“君意太痴,故其言悲。虽然,此非见道者之言也。”应之曰:“子安知见道者之不痴不悲乎?又安知仆之无见于道乎?虽然,子言是也,吾固无见于道也。非无所见,道不可见故也。屈子《远游》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受者受之于天,传者传之于人。请广其词曰,‘道可闻兮不可见,’只可耳闻而不可目睹也。尝谓道无体,得道不如见道,见道不如闻道。得者有所得,见者有所见也,闻则传闻而已。”客曰:“不然,此遁词也,以例推之,岂不当曰闻者有所闻也,道其真可闻乎!”应之曰,“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词也,岂不当如秋风之过耳乎。此言语性质之有穷,未可认为遁词而追之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虽孔子之言不过如此,然孔于固不言见道也。‘夕死可矣’云尔者,斯侥幸之词也,苟传闻非实,则一死岂不仍冤。宽放一步,正是逼进一步,近远虚实之间,志乎道者辨之”。
此文写讫,读《知北游》,意颇近之。而《大宗师》篇之论道曰:“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恰与鄙说相反。作文之时尚未阅《庄子》,故未有成见;兹既有成见,自不可改。吾固非庄生之徒。是又恐吾师不许这样改。譬如要改,则可改者多矣,不可改者亦多。《易传》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言其有忧也。《记》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也。”言其无忧也。未知孰是。吾于庄生之言亦云尔也。
文章之不足爱惜者,以其本无也。得之以前,惜之又何从也。失之以后,惜之将安用也。浑沌之初,有文章乎?期会之末,有文章乎?赤子笑啼,其时尚无暇为文,及夫墓门宿草,萧萧之木拱矣,其时欲再为文固已不可得,而遗文之传留亦不可必也。故文章必写上自己的名字实是一痴,而无论什么事必要由我从头做起然后放心,亦一痴也。自己的名字加在文章之上,不知有啥用,若说给自己看,自己难道要靠名字然后知道这是自己的吗?若说预备给别人看,别人要看的是文章,不是文章上的名字。使文章而不好(他不以为好)则他对之,必漠漠然,淡淡然,对你的名字必更漠漠然,更淡淡然。使文章而真好,(他以为好),不啻若似其口出,则他恨不得写上他自己的名字而后快,他也是一个有名字的人呵。你的名字在他的眼里即使不是一个钉一个刺,但他看你的名字怕不如看他自己的那末妩媚罢。西语曰:“人各自是其表”,一表之微,还是自己的好,而况名字之大乎。故未成文章之文思,听其自生自灭可也;既成文章之文字,听其流传与泯灭可也。这不是老辣,亦不是惺惺,一题中应有之义耳。至于谁也想保存他胸中起伏的“烟士披里纯”,与夫一生辛苦之笔的痕,墨的渍,当然最是人情而无庸非难,欣喜而至于怀抱之,惋惜而至于涕泣之,似乎过当,亦未始不是。不过总有点儿痴,要说他痴得呒啥则可,说他不痴又不见得。
做了一个人,想一点儿不痴,真真难,少痴一点不也就尽够了。忘怀得失之谓也。坐忘矣,是否仍有淑人之业,寿世之文,我想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这是可以的。风行水上,自然成文,雨过霞明,俨然如画,非大块之文章乎?虽然,青天碧海,万里无云,春水绿波,纹丝不动,此亦寻常事,未尝闻有怨天地之吝者也。人而与天地为徒,当有他的一番大事业,一篇大文章,只有做与不做之别。做了,所谓“若固有之”,毕竟无加。不做,也没有什么,不过“勿思耳矣”,因为也可以做的。犹如这一篇文章,未想以前,自然一句没有,想来想去岂不就是一篇文章了么?所以做不做不成问题,是想做不想做的问题,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如三分鼎足只是诸葛公之求,躬耕南阳只是他不曾求,并非有两个诸葛亮。说起“千古文章《出师表》”来,人无不点头咋指者,但这不过一篇公文,应事实之需要方始做的。碰巧那时候不出师,或者出师而公幕下有一翩翩书记,如建安七子,叫他代做代做,也许就没有这篇文章了。这岂不太可惜。而公当时殆未尝致其惋惜,恐亦不知有此一事。即吾人之惋惜,亦正因为有了《出师表》而后始堪作妄想耳,若从头没有,压根儿没有,不知亦惋惜否耶?固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之义,实颠扑不破者也。况求亦无得,舍亦无失,无得无失,则无损益,无所损益,则其不色欣而不泪涟涟也,似出人情之外而实居人情之中,洞澈人情之表里而始终不稍远乎人情也。“忘怀得失”,亦不外此意,如故人久别,遂偶忘之耳。若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拚命的在戏台上打,则虽闭着眼睛努力忘之,犹恐其分明也,到晚上还许要做怕梦呢。“五柳”何人,独堪此耶?如此说,痴与不痴只差得一念,圣狂之判几希,故曰“道心唯微”。
独语
惟天为大,惟人为细。天曰天理,人曰人情。以人思天,理必不纯;复以所思之天转思人,则其情不至。故曰,明于天人之分可谓至人矣。不求知天,夫是之谓知天。不求知人,夫是之谓知人。求知者不知。两不相知,知矣。不知而知之,则无不知矣。
理者理也。天本无理,其曰理者何也?曰说也。说则竟似有,故曰说也。奈何说?是说也。谁说?曰人说。天说乎?曰不说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孔子说,非天说也。若天也说“天何言哉,”则是谆谆然命之乎之天,非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之天矣。春花待描而开,秋叶待拂而落,不到四月而天已病矣。“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
情不知所起而文人多喜言情,理不知所终而腐儒偏欲穷理,如抽刀断水而水更流也,以蠡测海而海有桑也。不言之情所以为情之至者,以情不可言也;不穷乎理而有信焉者,以理之不可终穷也。
苦生于乐,乐受其苦。凡言众苦,必以无常为先,岂非微生尽恋人间之乐。口虽不言,心常思之。若曰不思,盖强颜耳。故苦即是乐,乐即是苦,而苦不是乐,乐不是苦。若苦与乐等,则啼笑何分,若苦而不乐,则啼笑不作。是以不喜不惧,陶渊明之空言,子哭之恸,孔夫子之实事。托之空言,似难而亦易,见诸行事,似易而终难。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何谓也?曰啼笑自然。何谓自然?曰饥而啼,饱则眠耳,梦中笑也。又问“夫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诚然乎?曰,我则安知,然孟子之言又岂可尽信。“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子不读孟子乎?寻“不失”二字实发前圣所未发,而后圣有所不能易,无所加焉耳。其另一说曰“求其放心而已矣。”其又一说曰“求则失之,舍则失之。”求亦无得只道物归原主,舍亦无失,还是楚弓楚得。天地之大,人无憾也。凡诸经典,尽为譬喻,虽于章句中见,不当于章句中求。其有见者意诚而辞达也,其无见者根尘识之异,圣哲犹无奈也。人能弘道,众生皆自度。非道弘人,佛不度众生。
古代生活是已解释的糟粕,近代生活是未解释的片段。我们对于已往无论如何留恋,总不免有褰裳去之之心,而对于来者,又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也。
最好的话是不必向人说。自己失言,他人失人,皆不必也。
思终无得,不思无失。不想不错,一想就错。想非不想,实已想了,惟其已想,故曰不想。如经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生所住,安得言无,若了无住,当亦无心。今既有心,明已住讫。于一切住,即无住境。若万缘俱忘,独字一念心为是矣,然而非也。此心即住,当急离。此心即障,当急扫。此心即成见,当即破。此心何名,名曰盗心,盗贼之盗非道德之道也。盗亦有道也而其为盗自若。
夫读书明理,所恃者万念,不在于一心。读昔贤书,辄为所误。纵谓万法统于一心,终非以一心废却万念也。观其会通,孔子所谓一贯,胶柱调弦,孟子所谓执一也。孙卿子曰,“不知贯,不知变。”夫贯者何也?串头绳也。串头绳虽只是一根,而其所串之物,则盈千累百而未有既也。若径认此串头绳为铜钱,认贼作舅矣,前哲殆不任其咎也。
况万法甚大而多也,一心甚细而少也,顾欲以一心通彼万法耶?未必然之数也。欲以之欺人,则人家似乎不来管你这闲事。以之自欺,却自家受用不得,怨谁!兹再设一譬,小儿牵大人衣角游玄妙观,无所见也,彼东则我亦东,彼西则随之而西耳,自得也。那人忽然回头,一点不认识,把手一摔,不顾自去。待此身已为亡羊方始恸哭于歧路,不亦晚乎。以一朝之患为终身之忧亦未免太不值得也。
夫求古贤之意,当以通心,不当以形迹求。将心比心,古人之心未必非今人之心。以形迹求形迹,则前人之迹决非后人之迹也。后来居上呢,反正也是瞎说,只我辈今日处境之艰难,却远过于古人,事实不可没也。古代文化隆在还够不上玩具,更无所谓悲哀。如发脚跑路,兽之走圹也。及夫服牛乘马,已稍稍衰矣。渐展为朱轮翠盖,八宝香车,便十足的玩意儿相,可是这玩意儿或者还不很大。驯至今日,飞机一只一只白鸭似的在天上飞,这才是地道的玩意儿呢,方可以说悲哀的。此种悲哀的玩具遂大费吾人之思索。譬如骨牌散摆在桌子本无问题,及小儿过来把他们当作瓦片叠成高厦,便有人替这小儿担心会不会“拍拉塔。”其实拍拉塔之后又怎么样,所以这个担心也只算好事,却正难怪。如江草江花亦本无问题,野火烧之使枯,春风吹之使荣,皆自然也,且非一日矣。及夫好事者创为园林,罗致其间,于是草犹芳草,花更名花,即有致其珍重与缠绵者不为过也,至于叹息而流泪当然更是感伤,我们也怪伊不成么?
万法无常,本来解脱,故欲求解脱,反为冗赘,虽未足相累,亦不必也。历溯前贤,能辞此类者实鲜。如陶公之赴莲社,引疾遽归,可谓善矣,而设为形影问答,以神释之,良亦未免俗累。“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虽非了语,却中人情,至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亦姑作是说耳,末可认为真实也。当知人生斯世,忽喜忽惧,所以遣也,若不喜惧,复何聊生。且事到来不自由,欲求平居暇日所谓不喜不惧之境,将渺乎不可得也。陶公达人,当无不解,而其言尚如此,固知风流所被,贤者不也。
西山真氏曰,渊明之学自经术中来。今按不喜不惧,即论语之不忧不惧也,而分是非于其间,非所谓知邻类者也。请引全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