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按“内省不疚,”即自反而缩,“夫何忧何惧,”即“虽千万人吾往矣。”直道而行,径情而致,贤者之素心,而大丈夫固当如是也。自与后人之高谈心性不同。不忧不惧与不喜不惧只换得一个字,而意义大差。忧与惧相邻而为一,喜与惧相反而为两端。否定其一犹恒言也;(如小孩子说,我不怕)并去其二,则成戏论,不这样,又不那样,到底怎末样?后之人疑之。况夫子之言固以答司马之问,非漫云尔也。果无忧也,君子奈何有终身之忧?果不惧也,何言临事而惧乎然则此言也,切中司马氏之疾,聊慰其平昔忧谗畏议之苦耳,非有深义可求,亦非了义所托,与形影神之综论人生者谗别,若相提并论则拟不于伦矣。故知泉明此语并不从经术中来,而西山真氏之言亦非无见,未可执一以概其余也。
倾西江水,不及干鳞,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吾生于无水之际为枯,鱼宜也,奈何于有水时复为偃鼠耶。量腹节所受,养生之要也。欲以齐夸父之海量,饮耗子于黄河,岂可得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感也,以死之道欲其生,惑之惑者也。
“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学仙多忧,浇之以酒,学佛无忧,日食杞菊可也。然无所谓学,只是想到者回事耳。思其难,则戚戚然忧,思其易,释然喜矣。易者何;为吾辈下士说也。自然之死劳生息焉,而学仙者怃然,学佛者悯之,是岂人情耶,其另有一种人情耶?吾不得而知之矣。他生信有,小住为佳,若一暝不返,何必涅槃,则天下事之至易者莫学佛若也。彼痴慧之士,胸中有多少蜃气楼台,一经俗人喝破,自非乞援于杜康不可,此吕纯阳所以三醉岳阳楼也。
读书的意义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不仅有关连,是一椿事情的两种看法而已。游历者,活动的书本。读书则曰卧游,山川如指掌,古今如对面,乃广义的游览。现在,因交通工具的方便,走几万里路不算什么,读万卷书的日见其少了。当有种种的原因,最浅显的看法,是读书的动机环境空气无不缺乏。
讲到读书的真意义,于扩充知识以外兼可涵咏性情,修持道德,原不仅为功名富贵做敲门砖。即为功名富贵,依目下的情形,似乎不必定要读书,更无须借光圣经贤传,甚至于愈读书会愈穷,这无怪喜欢读书,懂得怎样读的人一天一天的减少了。读书空气的稀薄,读书种子的稀少,互为因果循环。
现在有一些人,你对他说身心性命则以为迂阔,对他说因果报应则以为荒谬,对他说风花雪月则以为无聊。不错,是迂阔,荒谬,无聊。你试问他,不迂阔,不荒谬,不无聊的是啥?他会有种种漂亮的说法。但你不可过于信他,他只是要钱而已。文言谓之好利。有一个故事,不见得靠得住,只可以算笑话。乾隆帝下江南,在金山寺登高,望见江中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船,戏问随銮的纪晓岚,共有几只。这原是难题,拿来开顽笑的,若回答说不知道,那未免杀风景。纪回答得好,臣只见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在那时,这故事讽刺世情已觉刻露,但现在看来,不免古色古香。意存忠厚,应该对答皇帝道,只有一条船。
好利之心压倒一切,非一朝一夕之故。古人说:“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以义为利是遥远的古话。退一步说,以名为利。然名利双收,话虽好听,利必不大。惟有不恤声名的干,以利为利,始专而且厚。道德名誉的观念本多半从书本中来,不恤声名与不好读书亦有相互的关连。
在这一味好利的空气中寻求读书乐,岂不难于上青天,除非我们把两者混合。假如我们能够立一种制度,使天下之俊秀求官位利禄之途必出于读书,近乎从前科举的办法,这或者还有人肯下十载寒窗的苦功。严格说来,这已失却读书的真意义,何况这制度的确立还遥遥无期。
现在有一种情形,这十年以来,说得远一点,二三十年以来都如此,就是国文程度显著的低落,别字广泛的流行着,在各级学校任教的,人人皆知,人人皱眉头痛,认为不大好办的事情。这严重的光景,不仅象征着读书阶级的崩溃,并直接或间接影响到民族的前途,国家的生长。
文字教育好像不算得什么。文字原不过白纸上画黑道,一种形迹而已,但文化却寄托在这形迹上。我们常夸说神州立国几千年,华夏提封数万里,这种时空的超卓并不必由于天赋,实半出于人为,皆先民积久辛勤努力所致,我们应如何欢喜惭愧,却不可有恃无恐。方块字的完整,艰深,固定,虽似妨碍文化知识的普及,亦正于无形之中维护国家的统一与永久。从时间说,我们读古书如《论孟》,觉得孔子孟子似乎不太远,而杜工部苏东坡的诗文呢,他们两位活像我们的老前辈,这是方块文字不易变动之力。假如当初完全用音标文字,那不必提周秦两汉,就是唐宋,也就很遥远而隔膜,我们通解先民的情思比较困难,而华夏国本亦因而动摇不安。再从空间说,北自满洲,南迄岭海,虽分南北中三部,细分还有更多的区域,然而中国始终只是一个,譬如说广东话与北京话完全两样。而纸上文字完全一致。我国屡经外夷侵略,或暂被征服,而于风雨飘摇中始终屹立不失者,上面已表过是先民血汗的成绩,而在民族的团结上,文字确也帮忙不少。历史事实具在,不容易否认的。
所以文字教育的失败,表面上看只是读书种子稀少,一般国文水准低落而已,骨子里已损害民族国家的前途,自非好作危言耸人听闻。废书不读可谓今日之流行病。用功的人难道没有?即有少数人的好学潜修也不足挽回这颓风。即以学校教育而论,听讲的时间每多于自修,而自修课业,有如太史公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能有几人?我不敢轻量天下之士,武断地说或者不多罢。如何使人安心向学,对读书感到兴味,似是小事,却是牵连社会生计问题,譬如饿着肚子读书当然不成的,更有关于教育考试铨叙各制度的改革。我们从事教育写作文字的固责无旁贷,但已不仅是个人努力的事,而成为民族复兴国运重光的大业之一支了。
诤友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论语》
佩弦兄逝世后,我曾写一挽词,寥寥的三十二个字:“三益愧君多,讲舍殷勤,独溯流尘悲往事;卅年怜我久,家山寥落,谁捐微力慰人群。”《论语》上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原是普通不过的典故,我为什么拿它来敷衍呢。但我却不这么想,假如古人的话完全与我所感适合,我又何必另起炉灶?严格地说,凡昨天的事,即今日之典故,我们哪里回避得这许多。
“直”“谅”(信)“多闻”这三样看起来似乎多闻最难。今日谓之“切磋学术”。人有多少知识那是一定的,勉强不来的,急不出的。所以古人说过,“深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言外之意,似乎为多闻之友比做个直而信的朋友更难些。这所谓“尽其在我”,在个人心理上当然应这般想。虽没知识,难道学做个好人还不会么?但那只得了真理的一面。
若从整个的社会看,特别当这年月,直谅之友岂不远较多闻之友为难得,至少我确有这感觉。前文所云“直谅不敢不勉”,乃古人措词之体耳。因为不如此想,即属自暴自弃了。虽努力巴结,并非真能办到的意思,或竟有点办不到哩。总之,直谅之友胜于多闻之友,而辅仁之谊较如切如磋为更难;所以《论语》上这“三益”的次序,一直,二谅,三多闻,乃黄金浇铸,悬诸国门,一字不可易的。
我们在哪里去找那耿直的朋友,信实的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呢?佩弦于我洵无愧矣。我之于他亦能如此否,则九原不作后世无凭,希望如此的,未必就能如此啊。我如何能无惭色,无愧词呢?
以上虽似闲篇,鄙意固已分明,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叙述。佩弦不必以多闻自居,而毕生在努力去扩展他的知识和趣味,这有他早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为证(见《我们的六月》,一九二五年)。他说:
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页三——四)
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页八)
能够“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所知愈多,所接愈广,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着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豪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语说,“把你烧成了灰,我都认识你!”我们正要这样想:先将这“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随风飏举,或飘茵席之上,或堕溷厕之中,或落在老鹰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树的梢上,或藏在爱人的鬓边,或沾在关云长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抟灰成形,自然便须眉毕现,光采照人,不似初时“浑沌初开”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广的我中,而无深的我,广的亦无从立脚,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实话,所谓有限的无穷也。(页十——十一)
文作于民国十四年五月,好象一篇宣言,以后他确实照这个做法,直到他最后。(本年七月二十三日,《中建》半月刊在清华工字厅开座谈会,这大概是他出席公开会集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他共同出席的最后一次,他病已很深,还勉强出来,我想还是努力求知的精神在那边发热,他语意深重而风趣致佳,赢得这会场中惟一的笑声,
多闻既无止境,他不肯以此自居,但他确不息地向着这“多闻”恐已成为天下之公言。返观我自己,却始终脱不了孤陋寡闻的窠臼。佩弦昔赠诗云,“终年兀兀仍孤诣”,虽良友过爱之词,实已一语道破,您试想,他能帮助我,我能够帮助他多少呢?再举一个实在的例:《古诗十九首》,我俩都爱读,我有些臆测为他所赞许。他却搜集了许多旧说,允许我利用这些材料。我尝建议二人合编一《古诗说》,他亦欣然,我只写了几个单篇,故迄无成书也。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属老调,而朋友之道八字画之。我只赋得上一句,下一句还没做,恐怕比上句更重要些。辅者夹辅之谓,如芝兰之熏染,玉石之攻错,又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吾今方知友谊之重也。要稍稍做到一些,则尔我之相处必另有一番气象,略拟古之“诤友”“畏友”,至少亦心向往之,即前所谓“直谅不敢不勉”也。
谅,大概释为信。信是交友的基本之德,所谓“朋友有信”,但却不必是最高的,或竟是最起码的条件,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即泛泛之交亦不能须臾离也。所以“信”虽然吃紧,却换了个“谅”字,摆在第二位。第一位只是直。又云,“人之生也直”,又云,“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这个直啊,却使我为了难。直有时或须面诤,我不很习惯,倒不一定为怕得罪人(这顾忌当然有点),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又想着:“说亦恐怕无用吧!”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毛病。佩弦表面上似乎比我圆通些,更谙练世情,似乎更易犯这病。但偏偏不犯,这使我非常惊异而惭愧。人之不相及如此!(恕我套用他的话,他于十三年四月十日的信上说:“才之不相及如此!是天之命也夫!”那封信上还有我一点光荣的记录,他说:“兄劝弟戒酒,现已可照兄办法,谢谢,勿念!”)
他的性格真应了老话,所谓:和而介,外圆而内方。这“内方”之德在朋友的立场看来,特别重要。他虚怀接受异己的意见,更乐于成人之美,但非有深知灼见的决不苟同,在几个熟朋友间尤为显明。我作文字以得他看过后再发表,最为放心。例如,去年我拟一期刊的发刊词,一晚在寓集会,朋辈议论纷纷,斟酌字句,最后还取决于他;他说“行了”。又如我的五言长诗,三十四年秋,以原稿寄昆明,蒙他仔细阅读三周。来信节录:
要之此诗自是工力甚深之作,但如三四段办法,在全用五言且多律句之情形下,是否与用参差句法者(如《离骚·金荃》)收效相同,似仍可讨论也。兄尝试如此长篇实为空前,极佩,甚愿多有解人商榷。
后来我抄给叶圣陶兄看,附识曰:“此诗评论,以佩公所言为最佳。诗之病盖在深入而不能显出也。”
这些诤议还涉多闻,真的直言,必关行谊。记北平沦陷期间,颇有款门拉稿者,我本无意写作,情面难却,酬以短篇,后来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知道了,他来信劝我不要在此间的刊物上发表文字,原信已找不着了。我复他的信有些含糊,大致说并不想多做,偶尔敷衍而已。他阅后很不满意,于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驳回了。此信尚存,他说:“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乞谅鉴。”标点中虽无叹号,看这口气,他是急了!非见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当时曾如何的感动我,现在重检遗翰,使我如何的难过,均不待言。我想后来的人,读到这里,也总会得感动的,然则所谓“愧君多”者,原是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
《中建》编者来索稿,我虽情怀恶劣,心眼迷茫,而谊不可辞,只略叙平素交谊之一端,以为补白。若他的“蓄道德,能文章”,力持正义凛不可犯的精神,贯彻始终以至于没世,则遗文具在,全集待编,当为天下后世见闻之公之实,宁待鄙人之罗缕。且浮夸之辞,为先友平生所怯,今虽邃有人天之隔,余何忍视逝者为已遥,敢以“面谀”酬诤友畴昔之意乎!
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