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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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贡献给今日的青年(1)

我们要起信,信自己的力量;信中国是可救,是应救的;信我们是可以救中国,我们是应当救中国的。即使目前不能得救,我们要手造得救的因缘。“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们就是要种树。这信念要切实地把持它。不存此心,不得名为中国人。

我们要建设道德,它是民族、国家、社会的基石。道德并不是几个空名词,是我们生活的、生命的急迫的需要,是好的习惯,好的趣味,好的信仰。中国人的第一毛病是“私”。贪污的果然是私,高洁的也是私。一人一心,四万万人四万万心,私为之也。私足以亡中国!要救国,须团结;要团结,须去私。否则无论什么方策,什么组织,都是无益或者有损的。我们至少要做到不敢以私废公,不敢以私害公,然后可以做到公私自然分明;然后可以做到乐公而忘私。道德的训练,此为最要。

中国譬如积年的病人,救国的工作有三个阶段:(一)研究病情,(二)决定方案,(三)给药吃。(不肯吃要强迫他吃,一帖无效要连服,假如我们确信方案的不错。)每一个人都应该认定他工作的一部分。我们要“做事”,要“分工”,先分辨出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然后一定要做我们所能做的,一定不做我们所不能做的。若是者谓之尽职。

上面的话好像很乱,而我自信这是一贯的主张。

这鬼!

日前过苦雨斋,周先生说他觉得鬼是会再来的,有些人不很以为然。我听罢,默然。顷读十二月十三日北平《晨报》,标题曰,“可歌可泣赛金花,蛰居在陋巷,恒以关盼盼自况,宫样眉儿还留着青春的遗迹”,真够味儿。其中之一段:

她继续说:“先生你别看我自己的命苦,但我却‘旺夫’,我正月嫁洪先生,五月洪先生便钦命出使到德国去。我记得那时我是一个花枝样青春美貌的少妇,披着孔雀毛的围巾,穿着二十四条飘带的六幅湘绫裙,每条带都悬住一个小银铃,走起路来银铃钉铛地响得雅致有趣,而且还要斯斯文文的小步小步走,铃声便应着拍节响动,走快了铃声便乱,那就失体统了。还有那双宫鞋的后跟,铸成凹形的花样,里面藏着布包的粉,在那打扫得一尘不染在恭候我光临宏丽的大厅上,步履过处,厅上留下一个一个的鞋底粉花印,真是步步生花,那是多么华贵啊!欧洲人对于我的服装和仪态,是向来赞不绝口的,……”

关于赛金花本人我不想说什么,对于已经被命运玩弄够了的人,大家再想出花头去玩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这段文章可真怪,好像在那儿看过的。呀,想起来了,请看。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起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犀出露来吃他的蜜饯茶。”(《儒林外史》二十六回,亚东本)记事虽有虚实之异,而口吻却毫无二致。二百年后又出现了么?这鬼!人怎么那么喜欢哄骗他自己,吴敬梓的鬼,地下也惟有苦笑。

一日记所见

韩非显学曰:“墨者之葬也,冬曰冬服,夏曰夏服,桐棺三寸,执丧三日,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赁子而偿执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目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仪。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词安得无乱乎。”他的论断,我们不一定赞成,但上边的思想却颇有意思。

燕都之西郊秋林黄叶之下,流水小桥之侧,有一碑焉,其形如擎天之柱斜切而中断焉,盖表之属也。过之者徘徊焉,踯躅焉,悲伤焉,思慕焉,非一日矣。夫美志不终,已足太息,而况冤沉碧血者乎。然则同窗之人以至于行路之人追而思之,固其宜也。思而法之,其谁曰不宜。若与“吃烈士”并论,则其谬甚矣。

虽然,烈士之死又十余年矣。人世的光阴去得疾呵,夫昔日之是非已不必同于今日之是非,则今日之好恶安得同于昔日之好恶也哉。顷过校门,见又下半旗焉。夫半旗之下者屡,于张王李赵无不下之,当不足以动吾人之视听,而今则挂在齿牙者非他,以其人即亲杀彼烈士者,而下半旗之大门与曾立烈士之碑而其碑至今犹兀然在也之小河,相距又不过数百武也。嗟夫烈士,尔之死也,宁不少待乎。

夫既已追念烈士矣,虽不同时而在同地以另一种更庄严之仪式追念此杀烈士之人,其费吾久之思索,似亦人之情也。或曰,子何所见之不广,功令然耳,又何病焉。虽然,信子言然,则吾言非也。吾安知昔日追悼彼烈士者,非为奉行另一种功令欤。噫!吾今之以谈烈士而得稿费,非亦“吃烈士”欤。噫!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清华园。

秋荔亭随笔

幼年不学诗,唯令属对。对有三四五七字之分,由三而渐展至七,亦课蒙之成规也。其先皆由两大人自课,其课本则吾母手抄。至光绪戊申,则附入塾中日程内。最初想尚不时倩人,继而师知余拙,每出一对,辄先自为之。若余对不出,则师径以其所预储者填入“课本”中,遂作为今日课毕而放学矣。近来虽仍须理书,对却不再对,以吾母固不知此中之弊端也。如“海棠无香”,余实不知所以对,师则曰,“山药不苦”。以海棠对山药甚工,虽至今日,余无以易也,而况当年乎。久之渐为两大人所知,约在庚戌之年,又复归内庭督课,而余遂无复书房中之优游矣。然吾父所出,皆勉为幼稚之作,非若彼“海棠”者,故余亦渐喜之,亦颇有数句为两亲、二姊所赏。余于作诗无所受,若曰有之,此其是欤。入京师已十六岁,而其不解为诗则依然故我。寻书房对对,当颇有可资谈笑者,惜与竹马年光同为烟梦耳。一日,师出上联曰,“绿珠江上月”,绿颜色,珠珍宝,绿珠美人名,而绿珠江又为地名。余当然照例对不出,而一听之吾师,以为吾师必将有以对对之如往日,而孰知其不然。师竟无以对,盖亦漫云尔,初不知绿珠江有如此之麻烦也。故至今课本中犹留出一行空白,偶然一见殆不殊昨日,然已匆匆阅三十年矣。顷阅淮阳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有下列文字,“江宁贡院自癸酉科藩司梅公小岩提调院事,运水入闱,高屋建瓴,凿壁穿泉,免挑运之苦,受汲引之福,一生注水烹茶,拈‘茶烹凿壁泉’五字,措对久不属,良久大呼,五百年前已天造地设一对,明人笔记中不有‘烟锁池塘柳’一句乎,五行各备。合号啧啧称赞,以为得未曾有云”。然则“绿珠江上月”即幸而有偶,当亦在五百年之后矣。

罢课休课停课

月之二十五日,各校学生以“援绥”事罢课,此亦应节文字,非愚所欲申论。读翌日各新闻,则曰“休课”,旋于其又翌日改称停课。夫休是停,而停亦罢也。罢课,休课,停课,于文义似无别,然蒙窃有疑焉。疑彼秉笔诸公深明春秋大义,于定哀之间辞多微隐也。不然,何不用通行之语而辄变其文耶?

中国何国,言人人殊,或曰民治之国,或曰专制之国,或曰党国,皆非也,文字之国耳,既曰文字之国,则无往而非文字矣;既无往而非文字,则欲恃以与人之坚甲利兵抗,难矣。窃以为欲救中国,当莫先于废文字矣,而或者犹汲汲于使民众识字且视同救国之阶梯,蒙所未喻也。纵尽化全国之士为我辈之身,其无救于国甚明,直促其亡耳,而其亡必愈急,又不待夫蓍蔡也。《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愿为今之谈教育者进一言焉。

及伏读国立北京大学本月二十六日布告之文,则又见有“罢课”字样,是不乖夫名实,又中公文律令,忝属母校,与有荣施焉。虽然,报章文字既均为一字之褒,则文告之独仍故语,不稍假借,反似贬斥然,当非吾校主者之意,殆蒙之过疑耳,疑其所不当疑。彼书新闻者,书文告者,偶尔拈笔,任写一字,而无所容心焉,更何有于褒贬,未可知也,然蒙居实疑之,斯无可如何者也,读者诸君以为然乎?若曰不也,当为君庆,若曰其然,为君惜之,使曩不读书,或竟未识字,岂不安然就过去了。今顾多疑,又被世恼,身丁斯累,无可如何。谚曰:“庸人自扰也”,又曰“疑心生暗鬼”,殆为余咏也。尝闻苍颉造字而鬼夜哭,彼鬼也,宁有所怖,直怜此可怜者耳。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无题

人之相值也对面,不相喻。彼与此不相喻也,今与昔不相喻也,醒与睡不相喻也。儿时不知如何而睡,乃不睡以观其变。然当其可观也,则犹未睡,及其已睡也,则无可观,是观与睡又不相兼也。容易天明,若有所失,以屡试皆然,亦遂置之。今之改业于槐,亦其一因也。童心愚暗至为可笑,而今思之复似有理。盖醒与睡固有相喻之道然。何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醒者思睡,睡而复醒,以二乘之,合得七三O·五次,而人生以周甲为期,再乘六十,合得四三八三O次。机会不为少矣,此其一。况醒睡虽异境,神识未变也,以今喻昔较此喻彼者为弥切,非同妄想,此其二。有梦焉以为之缘,其三也。此三者皆人间所谓可喻之道也,而终无以喻,则其本不可喻者又如何耶。其本不可喻者死生是也。“未知生,焉知死”,可谓惊绝矣,古今哲人能度越此者罕矣,非以其高,以其卑也。夫高不可越者当犹可攀,今因卑而不可逾,当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矣”,所谓切中于人情者耶。夫醒睡之喻生死,谬也。醒睡今昔也,生死彼此也,非邻类也。非邻类不相喻而相喻者,谬也。曰神识流转而不溟也曰浮生真如一梦皆未必有何实义,姑如是说耳。然纵如是说,彼观乎醒睡者至少合之得四万三千八百三十次,于百年大齐仅十之六耳,而此之观乎死生者则概乎未之有闻也。屈指计之,盖不逾,二而彭殇且等,其一已失之,即堕地之俄顷也。亦有人自记其襁褓之往事乎?亦有人自道其何意而呱呱乎?仆未之闻也。然则苟有了悟必在一瞑间矣,此危道也复何待言。即日圆盖何私,天从人愿,幽明犹房闼也,古今犹旦莫也,出入其间者有年矣。然出入自出入,了悟自了悟。苟能了也,一出一入亦了,不出不入亦了,苟不能了也,虽多奚为,又何益?君不观夫醒睡乎?明而动,晦而休,盖不知其几何矣,其不了而无悟自若也。醒睡犹然,况死生乎。曰三生,曰九死,生三而死则九,阎王之簿不为不宽矣,其点不为不乱矣,然距所谓四万三千八百三十之数尚远,而况四万三千八百三十以上。夫三生者不必其为三也,九死者不可以言九也。三九虚数也。他生未卜,谁见许以三九乎?亦曰一暝而已。神识之灭也,幽明之远也,浮生之不必如梦也。然生以梦喻之为不切,犹不如死以觉喻之为尤不切也;以梦喻生之为切观,犹不如以觉喻生之为尤切观也,虽合人情,不中事实,蒙概不取。左氏传曰,“晋人获奏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传文简略,未言何往,但恐只类一枕黑甜,满窗红日也,小说上所谓一宿无话。不然,左氏好奇,于介而行者,被发及地者,琼瑰盈吾怀者,皆言之不倦,岂有独遗此宝贵之经验之理乎。短书载死者复苏者甚多,但杀了头还会活的却少。又后人不大老实,信口开河,恐亦叵信,已拜见过牛头马面了么,以随看随丢,都记不得了。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