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东京市上,见两旁店中陈列,尽是些日本土产。若返观上海天津,又不知增多少恐惧、感慨。我每作国外之游,必觉得国际间物质上压迫之烈,而空谈文化,仿佛又是“远水不济近火”。我国近年政治底纷乱,实在根本上受害不浅。我们第一要求的,是较有秩序的社会。因为社会如无秩序,一切事业均无从着手。若不作物质精神双方并进的救济,便无从挽救中国底沉疴。我们应认定现存的事实,具体地想一个急救的方策,黄金色的理论,且让它去悬着罢。我也知道,这些是不彻底的思想。但世间果有彻底的思想么?彻底的思想是什么?依我说来,便是包医百病的仙方。我们不当迷信万能,我们也不能迷信彻底。我们住在世界上,便被迫着去承认世界上现有的事实。说的话是否高明,我们无从分辨,但无论如何,闭着眼睛说话,总是不可信的。中国底病根,本宜标本兼治。若就目前论,治标尤急于治本,人已以我为鱼肉,我们不想赶紧关门,反在那边画图样,造新屋。墙破了,强盗进来了,看你有翻造新屋的可能么?我们第一要塞住这个长流的漏洞,使它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然后方能谈到后事。我以为政治上、工商业上的人才,实是现时代中国底中坚人物。
十八
历年来作政治经济上活动的,亦已不少。但何以一点效果没有,反添了无数的扰乱?这有两个原因:(一)他们不联合起来。(二)他们以个人为目标,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一个首领、一个党的私利。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联合(人才集中),更要紧的,是有主义的联合,不是私人的联合。我们不当忠于一个人,应当忠于一个主义。近来国内发生新的政治运动,我很欣喜,希望他们能真实地做出一点事,不要随波逐流,蹈前车底覆辙,反为他人造机会。中国社会原是个万恶的陷阱。走路的人,小心些啊,不要掉了下去。但自然,不能为有陷阱,就根本不去走路了。我们应当提着个灯儿去,这就是我们底ideal了。
十九
横渡太平洋的海程中,并不能十分领略自然底伟大;因为我们底眼光真太狭小了。虽有广漠无垠的宇宙,但在我底心头,却是个狭狭的笼子。这纯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幸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道中,有三尺的大风浪,尚略可窥见太平洋底颜色。涛头小山似的,银白的沫痕上面,再倾洒出雾縠船的珠子,高浪一来的时候,船舷上都泛滥着花花的海水。在当时虽不免稍感恐怖,但美感却也同时存在着。我不能不感谢太平洋底风涛啊,在安抵火奴鲁鲁的时候。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火奴鲁鲁寄。
二十
二十四日在火奴鲁鲁,作三小时之游,同行者五人,以摩托车登PoliCliff,高千二百尺。道中林木森苍。峰回路转。绝似杭州西湖之南山佳处。而驰道坦平,荆榛齑剪,尤觉少跋涉之劳,有登临之美。岩系百余年前战迹,有碑记之。节录如下。
Erectedby the daughters Of Hawau 1907 to Commemorate The Battle Of Nunaau foughtin This Valley 1795……
开导者言,有多数战士即被投掷于岩下而死。岩上天风浩然,不易驻足。左侧可眺一峰之顶,峭然高拥。对面平野莽然,一碧无际。我们循原路下山,瞬许即到。又循一土路,登一已死的火山,名Punchbourl。土作赤黄色,可以纵观火奴鲁鲁全市景物,鱼鳞栉比,尽是人家,尽处一抹青苍,知是太平洋矣,是时落日西匿,晚霞犹媚,驱车入市,则灯火如繁星,如置身欧美都市之间。火奴鲁鲁华名檀香山,以从前岛中檀香木颇多之故,今则檀香木已甚少,名不称实,似以译音名之为宜。岛中一般住屋,不甚高大,惟茂荫芳香,杂以红紫,则无处不是乐园,谓为海上明珠,殆非虚誉。以我批评,此岛有两特异之优点:(一)地在温热两带之间,故风物能兼两带之美。(二)秩序谨严,颇有自治之力,(警察大街上不易看见)非香港、上海、新加坡之比。至于何以能保持秩序,则非三小时之游客所能知。但此岛非大商埠,想亦是其间原因之一。美人管理此岛,不及三十年,而全境荒榛几尽辟除。真令我们愧而且惧,觉得西方人真是自然底肖子。东方人底颓废气息如此浓厚,想距沉沦之日不远矣。沉沦老实说一句也是无可怕的,但我们却总不自觉地发为叹息之音。这就是我们底赞颂了。
凡海船上例有一种演习,名Boatdrill是以备不虞之用。此次中国号船上,却因此发生意外的惨剧。我缕述当日情形于下。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正在吃茶时候,(四点以后,)船操已完了。船上职员均已离去甲板,只有一两个水手在那边整理救生舢板。那里知有一救生船,铁钩断了,一水手在船上,立时堕入海中。当时丢下两个救生圈,但因船正启动,漩涡甚急,他亦没有抓住。后来即停船,放下一艘救生艇,四面寻觅,了无踪迹。有几个水手说曾看见有人首在海面浮着,也是影响之谈,并靠不住。船停了一小时,因寻觅不到,只得开行,那人就算白死了。后来听说那一人是香港人,年二十五岁,来船上不久,家中有母妻及小孩两个。奔走异乡,备尝辛苦,无非为博养赡之资,一旦遭逢此变。人生至此,又何可言,况且此事发生底原因,并非由于自己底粗忽,实在中国邮船公司太腐败了。救生艇是极重要的,怎么可以不加检查,使铁钩不能胜一二人之重。一艇必须安置四十二人,如果真四十二客登此小艇,则恐怕大船未沉,小船先覆矣。此等lifeBoat不如叫他为lifelessboat,较为切合些。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一。当时水手落海,船仍在开行,俟船完全停止,距失事之地点,相去已远。(因汽机虽停船尚在缓行)要想作万之一挽救,则救生艇至少亦须派三艘,分头找寻,方有效力。现在只放下一艘,茫茫大海,何殊捞针。是明系以人命为儿戏,好在死的是不关痛痒的黄种苦力,有什么要紧呢。有了许多救生艇,何所吝惜,而不肯多放几艘下去?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二。到船开了底时候。还有一水手在桅顶眺望,想是死者之友人!他是怅望着了,徒然地怅望着了。言念及此,始信人生如弱蒂轻尘,了无归宿,只有飘泊,只有彷徨,是他底可能的路。死者诚可悯惜,然亦只是悲哀之海洋中,一点的泡沫而已。二十八日船客集资,抚恤死者之家属。这自然是正当的办法,但金钱又何足以偿生命之损失!我底根本上的考虑只有两途:(一)破坏资本主义下的物质文明,(二)倾向于颓废的人生观。这虽色彩有些不同,但都不失较深切的思想。至于中国邮船公司,自然是混帐之至。但天下老鸦一般黑的,何独他该受责?对于资本家谈人道主义是对牛弹琴。我们有反抗无妥协。我们应得顺从我们的情感之流去努力。我们应得行心之所安。我们不必以暴徒自豪,但我却深恶痛疾虚伪的和平。因为人间本未尝有和平,我们又将何所顾忌呢?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