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涵
浙江省瑞安中学/高二
/序章与一
十一月中旬天才开始转凉。晨风里有冰棱的气息,割着我未醒的大脑。手里提着昨晚的栗子,棕色的外壳咧嘴嗤笑,露出羊皮纸般失水的老黄,剥出一颗塞进嘴里,成了满口加糖的粉末,渐渐地变干变涩。喉咙艰难地蠕动,最后用喘咳来表达抗议。我狠狠灌下一口水,感觉到粉末溶入水中向胃中涌去。
“莫莫,莫莫。”女孩飞快地奔来,刘海在风中绽开一朵朵黑色的雏菊,略宽的脸颊,大眼,皮肤白,嘴角画着一道很深的笑意。那笑意似是打不碎的,太美好,美好得近乎不真实,一如我的信仰。
“子菁。”我冲她笑。我们一副亲亲热热的表情,却不像一般小女生一样牵手或挽着胳膊。肩与肩之间恰当的几公分,步幅和频率趋为一致,节奏很快。子菁走起来有些像鹿,鼓点一样蹿动,扁扁的豆干似的书包一直拍打着她的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上有什么磕磕绊绊地跃过去,钩到了心内叶而疼痛不已。
学校这条从寝室通往教学楼的路是苍灰色的水泥铺就的,均匀地划成一乘一米左右的小格子,在边角嵌一块朱红的大理石,脚掌宽,雨天那朱红色就成了暗色陷阱,冷不丁滑上一脚。路两旁栽了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虽有介绍牌,却没有留心看过。只记得一种叫六月雪的,在十月份才开了雪白的小花,像白云的颜色,但远远望去却像碎在灌木丛上的纸屑。草地上的音响被做成假石状,放出的音乐会有轻微的糊声,让我想起了心电图的波纹。草地旁有个水潭,据说是养了龟,我从未见到过,倘若不是水面上冒起的小气泡打出的涟漪,这仿佛就是深青色的死水。不可否认这是挺美的地方,开始时我心里一直存着对深秋的期盼。笔挺的树干的棕,云霄的叶的金黄,整个世界都是让人很温馨的颜色,这才不会心空,然而学校里立满了常青树。
和子菁一路再无多言,沉默也是我们的默契。挪动灌铅的腿挣扎一番爬上楼去后,踏入教室迎面而来的便是诵经文般喃喃的早读声。我猝然一阵头痛。眼前隐隐现出一个寺庙的形状,金色的大殿,几支红烛默默流下红色的烛泪来,再眨眼便消失了。同学依然是同学,只不过那僧人般的虔诚表情都对着记满笔记的课本。透过教室的窗我看到了寝室楼的阳台。阳光还是清晨特有的清新黄白色,打在寝室楼肉粉与米黄相间的表面上,在风里仿佛滚动起来,成了浪波。晒满了的白校服,扬着扬着都成了白蝴蝶,在宝蓝的天底下舒展,忽然想到了我的一件白衬衫。
我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很久。
每天都有类似的开头。看着一样的面孔,走着一样的路,过一样的生活。这样想着,心中就浮起受骗的感觉。好像有层腻味的油,恶心得作呕。我需要生活冲击来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然而事实相反,我只是轨道上一节夹在中间的车厢,我控制不了前进的方向,也无法倒退。我常感到的是袭心的压迫感,太多人的光芒筑成金碧辉煌的世界把我淹没,我不是突出的一个,而我所能做的是承受心上一次次的重压。我站在四周高筑的围墙里,唯一的出口上了锁,我感觉着那把钥匙,它在——
“莫莫,快,吃饭去。”子菁整装待发,教室里回荡着激起人食欲的放学铃。鼎沸的人声,让我看见了食堂不亚于世博的长龙队。学生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泻而出,疯狂地用身体填住食堂的缺口。沙丁鱼面无表情,你推我挤,升腾起燥热空气——我莫名生出一种恐惧来,背上书包逃遁一样迈开步子。我要跑到前面去,我不想当沙丁鱼,我不是沙丁鱼。
子菁努力追着我,一边是又笑又怒的语气:“莫莫你疯了?”
可能是这样。
我和子菁喘着气,坐在餐桌前时,周围尚是空空。食堂的风扇已经不开了,空气如那潭水一样凝滞。我平复着心跳和大脑诡谲的兴奋感,就在奔跑的时候我明明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我在追逐它,就在那甩开一条条沙丁鱼的时候。
子菁也在出神。半碗没吃完的白米饭,被淘得惨不忍睹,两个空空的菜盘只剩土黄的汤汁。她愣愣地看向一处,留给我刷满阴影的侧脸。小鸡一般噘着嘴,眼神很疲惫,以至于面容都显得有些松弛。我忽然从她脸上感到了中年人才有的沧桑,我不太愿意直视这样的神情,却又忍不住瞟了好几眼。明明是少女,怎么会那么真切,呈出了中年人的沧桑——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慌张在撞,很仓皇地结束了进食,对子菁说:“走吧。”
“嗯。”子菁对我笑,还是太美好的笑靥。
子菁其实很累吧。
每次饭后我总要回寝室。阳台采光很好,从门口就飘来阳光带着浮尘的香甜味道,桌上散乱的零食和地上踢乱的拖鞋,是家才有的肆意温暖之感。这让我略有服了定心丸的感觉。我把自己像块破布一样丢在床铺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的白色就像我大脑中的空白。我从内到外都松懈下来,心头袭来一阵逼人的疲惫。
我想起了梁呓。他是个没有激烈情绪的人,会去读在他人看来很枯燥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喜欢写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字,对这个世界总是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我们很相似,包括内心的迷茫与彷徨。在各自的生活里我们都是独来独往的人,因而我们大言不惭地称自己为“两个人的骑士团”,我们互相引为知己,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我们用信件联络,这是秉着我们对纸和笔特殊的信任与爱,羊皮纸色的信封有岁月的沉重质感,而不要冰冷的惨白。梁呓的影子里像有一把晃动的钥匙。
……
浴室门开锁再被重重推开,滑动最后与门栏撞击,木头沉闷隐忍地发出一声“嘭”,带水的拖鞋与瓷砖发出鱼尾拍打冰面的“啪嗒”“啪嗒”声。我仿佛嗅到了带着沐浴液香的水蒸气,湿热湿热的。我扶着床边的护栏坐起来。“莫莫,我好了——”室友象征性地招呼,心不在焉。
“好——”我象征性地回答,漫不经心。
这天浴室里的水好似特别小,像濒死的病人喘的气,又细又长的一口,“呼”地噎住,好像没有动静,又长吐出一口。最后那口气呼完,病人的生命终结,水也停了,只有洗手池的水龙头可间隙地接水,像另一个症状稍轻的病人。子菁敲了敲门,一种担忧又似玩味的口吻:“莫莫,你还好吧?”“嗯——我在用脸盆接水。”
“你真坚强。”
这四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水汽一样蒸掉了。我抬起头,在空中找那残碎的音节。
通气窗口映进了紫粉色的霞光,在浴室青色砖上显得分外娇嫩。我觉得那儿开了朵牵牛花。子菁的音节一定是让这残霞偷走了。那串忽远忽近的钥匙也是这美好而不真实的东西。我想着,往身上浇那盆刚接好的水,有点儿烫,那突发的热量传递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渗入,麻麻地全身一阵战栗。似乎这将是一段很糟糕的回忆,可我却没有一点儿难过,大概是十来分钟后水就来了,又大概是墙上开了那朵牵牛花,抑或是那病人的鼻息。
/二
秋日的天黑得愈加早,黑漆漆仿佛是乌鸦群盖住了天幕,晚自习时黑洞洞的窗口只传递给我这令人恐惧的信息。那是我不愿靠近的黑洞,可总有些事情逼我去杀死自己的心。那天我的腰伤已经累计了一个星期,似是被那秋雨给激发了,往我的腰里扎了一根钢针。我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不敢发出脚步声。我只是要去打一张请假单,而医务室与教室在两栋楼。
连接两楼的通道,兀然立着一个穿红衣的女清洁员,低头在手上搓着乳液状的东西,身旁放着一辆单车,也是红色,因有些生锈而显出猩红。我愈发心悸,逃窜了去,墙上裱着的名人相片与简介,夜色中全是黑白,眼珠与眼白浮雕样分外清晰,顺着我前行的方向。尽头的日光灯成了对我的巨大诱惑,我已无法想象身后的门洞,黑色的大口,而我竟走进任它咀碎。
我摇摇头,仍认为自己很勇敢。梁呓说我很固执,我眼神里有那点点的强势以及更多的隐隐不安。可是梁呓,我的安全感早就丢了,我和你都只秉着稻草般的信仰。
稻草。
那年冬天我还是初三的学生。同桌赵意是个瘦高瘦高的女孩,白,但长了雀斑,齐刘海,总爱扎马尾辫,斜在左边,标准的巴掌脸。我常靠在她的肩上,树獭一样抱着她的手臂,毛茸茸的温暖从臂间生出,稳稳地托着我。我很喜欢赵意,虽然她毫不客气地拿我的早餐吃上一口,太自觉地抄我的作业,有时会发脾气而吼我几句,但过后总给我一个歉意的熊抱。她那时像我的稻草。我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个围墙,对面有赵意,一直微笑着招手准备给我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