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返校前一天的大扫除,赵意比我到得早,看到我时她立马把水桶放下:“莫莫,剩下来的你都先干着吧。”她没有正视我,然后很释然一样与闲暇之人寻乐了。我明白人都是自私的,包括赵意,可是她们怎么可以。当我最后一个离开的时候天已黑,学校走廊外是一列笔挺的松树影,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映在大理石地面上,那牌上画着一个像我一样逃跑的人。
从梦中惊醒的我一身冷汗。小腿的抽搐感让我死死扣住被单,不敢换一个姿势,那只会加重折磨感。小腿肌肉紧绷绷地留下余痛,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和那满墙零星闪烁的荧光贴纸,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三
天气有些阴沉。那是老巫女头罩下的脸。我站在寝室阳台上,看着河面起雾。忽然有一声很尖利的鸟叫,从七楼天台冲下一群飞鸟来,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梢掠去,眼前的灰暗天幕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填满,在眼前像电影胶卷般拉去,随后又飞下一个小黑点儿,掉队了,在奋力追。我忽然很难过。
是为了那小黑点,也为了那小黑点一样的自己。
我对七楼天台很是憧憬,可是小学初中高中,所有的七楼天台都上了锁,铁门面无表情地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有一天我看到透过七楼筛到楼道上的阳光,那铁门挣扭的曲线,让我相信那儿囚禁着什么,那儿也有一道围墙吗?
下午五点多钟在教室里一抬头,错愕地看到了血红的残阳。这给我的身体注射了一剂兴奋剂。我告诉子菁,她响应着拉我走出了教室。我们站在露天走廊上,正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学校的操场绿茵和体育馆为背景,在满是格子监狱的学校中分外开阔。那巨大的金色圆盘,燃烧了我眼睛的黑色。
天分成了渐变的两块。太阳周围的碎云显得剔透而晶莹,筛出黄金的光泽,再远一点的天际是浅浅的黄绿,到我头顶上的还是蓝天,可是蓝得太澄澈而深沉,这才是真正的宝蓝。我目不转睛看着那圆盘掉下,颤栗着掉下,在五分钟内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眨眼还残留着白色的光影。这是我第一次完整看过的落日,对我来说也可以说是最美的一次,像子菁对我那么重要。
“我看过最美的一次落日,是和初中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子菁仍对着那个方向,留给我的还是侧影,说得轻轻的。
我的心忽然凉了一下。
“许多你很珍贵的人,你在他们心中却并非如此。”我告诉自己。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包里梁呓给我的那几封信。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我相信他。
别人怎么说与我无关,可是我竟然在心里质疑一个至交。我狠狠在心上掴了一掌,同时赌咒一样碎碎念“我相信他”。“假如不高兴的话,就去跑步吧。”这句不知从何处记来的话,成了我排解忧闷的主要方式。我踩着放学铃,背着有些沉重的书包,在夜风里追逐一缕空气。书包的重量使得身后像有什么在拖拽我,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就是追风者,我好像把什么都放下了。停下来的时候,却是更令人厌恶的燥热。
在睡梦中我梦见了赵意,可是当我向她招呼时,她却已不认识我。也许事实也会如此。记得毕业联欢会的时候,很多人大罐大罐地灌下啤酒,最后瘫倒成一摊烂泥。有的醉醺醺地勾肩搭背,张口乱唱,还有的借酒劲痛哭一场。我那时有多舍不得赵意,我没喝酒,所以格外清醒,发现她未与我说一句话,就已经离开了会场。那树獭一样的温暖都吹散了。我又回到了围墙里,那唯一的出口上了锁。我迷糊中扯紧了被子,蜷缩起来,脊背有些发凉。夜风从窗缝中侵袭而入了吧。
/四
次日我去食堂时碰见了芝林。芝林是个矮瘦的女孩子,皮肤很黑。她总是很有活力,带着大框镜,随着步伐跳动的长发,没有刘海的额头很光亮。她拉我一同去。席间她忽然问我:“莫莫,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筷子停住了,一下子很犹豫,想回答却找不到一丝线索,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出乎意料,芝林笑了,迫不及待地响应说:“我也是。”
难道没有梦想对她来说是一件可以共鸣的开心的事吗?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与身边的人都不同,我不属于他们。这种近乎变态的优越感在一瞬间把我吞没。我听见下水道的水声,就像蛇行的窸窣声,危险就在身后滋生出来。每当一个人时,就会冒起这种声音。《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在百年的精神孤独之后,最终在大地上彻底消失。我要摆脱这种危险,就是要摆脱这种“不属于”的状态,原来这就是我的生存。芝林成绩很优异,她的将来与我注定分离。也许她还不明白真正的没有梦想是什么吧。这样似乎一切都可以说通了。
我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也许得到那钥匙,也算是我的梦想吧。
转季的雷雨来得猝不及防。我仰在床铺上,耳边是室友安静平稳的呼吸声。寝室里没有窗帘,也不让安,好像生怕我们藏匿了什么。闪电就从窗户透进来,像巡夜员打入的手电追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惨白。紧闭的门窗使得我只能隐约听见击鼓声般的雷声,忽然想念起风铃的清脆铃音来,似是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脚下飘来的,我不觉得怕,只是心中又空了。常常空虚的人不仅觉得乏味,本身也就乏味。我的活力像墙漆一点点剥落,话越来越少,在别人眼中越来越无可救药,不过也无妨,这儿有很多我爱的人。父母,子菁,梁呓,一切一切陪伴我的,此刻也就不在乎自己对于他们的意义与地位了。
清晨的操场,草地上结满了晶莹的露珠,像撒了一地的钻石。太阳光下折射的金光十分晃眼,应该是很美,我却有些视而不见。我的思想不知不觉中有了残疾,我应找点东西来补。原本多彩的感官世界,如今是断壁残垣。耶稣对玛利亚说过:“你可以得到宽恕,因为你曾深深爱过。”这也可以算作我对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或许我是又一个尼采?
/五
在寝室谈天的时候,子菁说起了童年,一个人如果知道了死亡,那他的童年就已终结。我的童年,早已经葬在了五岁的夏天。我为此痛哭了很久,半宿没合眼,脑海中映出棺椁和死尸,还有恸哭的人群。仿佛我的天空一下子很灰暗,都是会失去的恐惧。一个孩子琉璃般的心上,留下了划痕以至于破裂。于是我是一个奇特的人。从小到大对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触感。这是一种恩惠,也是一种不幸。对很多人来说,生活机遇就像玩具零件,拼起来终究是玩味而已。他们都只是把生活当作玩物,不管自己是否有感觉到,是否想这样做。
周末撇开学习的时间,只有睡眠与进食。除了没有娱乐活动,连穿便装的心情也全无。似乎穿了校服就是归宿。桌子上成匝成匝的试题,抛起来会是一屋子的雪片。手指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敲打,进行曲一样的马蹄子声,闹钟指针摇摆时与轴心擦碰有沙沙的摩挲声。我的思绪太会逃跑,以至于总是神游,我开始想自己的不出色、不专心和困扰自己的迷茫。最后干脆丢开笔,背了吉他,毅然要写一首歌。没有用拨片滑音,指尖有些尖锐的疼痛。连我最钟情的木吉他,也会在无形中伤害我。那么,关于子菁和梁呓的钥匙,我还是永远不要去打开那个出口好了。因为不知道哪一天,我也许又会回到这里来。
记得初三时有一场新年晚会,那是让每个人将愿望写在小红纸上,承诺是等到第二年——如果还能在一起的第二年,随机抽取来读,匿名。然而大扫除时险些被扔掉。我觉得很可惜,把它拾了回来,在好奇心驱使下读了一番。
写着“超越莫莫”的竟然不少,还有一些很土气的新年祝愿,甚至还有人说不要再举行这样的晚会。原来我曾经的生活这样有过光彩,然而早在我来到这格子监狱的第一天就已被抹煞了,被人在意的感觉真是很美好,如今都是心底埋得很深的怀恋。寒风冰刀般割在裸露的皮肤上,可至少心还暖着,现在的我贪恋那一点寒意,只是为了保持大脑的清醒。清醒的同时,我要继续寻找我的钥匙。故事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晨风里有冰棱的气息。
我又回来了。也许我早该清楚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因为我根本无从阻止它的发生。我在随着时间游,得到钥匙,也许是我这一生所要完成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唯一的一件事。
“莫莫——”
End.
点评
从写作者的文学才能来说,作者很有些语言天赋。每隔二三行就是一个生动的比喻或想象。也善于写景,观察入微,具有色彩感。写自我感觉、情绪真实而精彩。然而作为小说来读,作者显露出了自己的短处。首先是缺少情节性,平淡如白开水。通篇读下来,什么人物与故事都留不下印象。小说里的人物写了我、子菁、梁呓、赵意、芝林等,全都性格失去焦点,从而面目模糊。这么短的作品写那么多人干吗?写出一二个有个性的就不错了。作者最不善于写人物对话,全都可有可无,不懂得对话是要体现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的。反思自我,知道自己的特色、长处与短处,是规划自我、前程无量的开步。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方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