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霍北北,那你是真的想让我当未婚夫吗?
霍北北的笑戛然而止,她一把抱住我说,对不起哦左思,我没想到你竟然吃自己的醋了。
是啊,我都要气出阑尾炎了。我咬牙切齿地说,啪的一声把裤腰带抽出来,关上卧室灯。漆黑如斯,贪婪找不到底线。我敢肯定霍北北是专程计划好了让我吃自己的醋的。
太蹩脚了。
我和霍北北其实很少一起上街,我承认我们是夜行生物,但我从来没有带霍北北去过夜店,我只带她去过夜间大排档。夜间创作。
霍北北会在午夜狠心地把我叫起来,让身心俱疲的我陪着活蹦乱跳的她上街吹风。
左思,快点起来,霍北北口齿不清地聒噪着。她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套着松垮的白色背心,嘴里叼着发带,双手在脑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整理着两天没洗的长发。
我只好穿戴整齐陪着她上街吹夜风。路灯铺张华丽,店铺都已歇业,马路上平均每半分钟经过一辆半梦半醒的车。这些车不外乎两类,一类是开长途的货运车,另一类是富二代用来激发肾上腺素的飙车。醉生梦死。
霍北北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信口就回答说,我走到哪里算哪里。
霍北北瞟了我一眼,问了一个很扫兴的问题,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一瞬间有点失神。我是有个期限该走的,我揣摩。从我遇到霍北北起已经有些时候了,但却短得只像一天。少年时代的我读郑渊洁,他说,真正的恋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小时是一秒钟;真正的恋人分开的时候,一秒钟是一小时。我和霍北北并不是最纯粹的恋人,郑渊洁的恋人定理似乎不可套用。唯一我可以承认的是,霍北北似乎有着分割两个世界的屏障,外面的世界正飞速地老去,里面世界的一秒还未及至。
我没有跟霍北北讲过我不是靠卖唱换饭吃的,她估计也看出一点点。我猜霍北北也向我隐瞒了一点什么,但我自始至终都没去追究过。我们对于对方的小秘密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绝对地互不干涉内政,互相尊重领土主权完整。
我和霍北北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一个有史以来最狡猾的惊天大骗子,只不过互相间没有生出骗对方的兴趣来。一旦对方施展骗术,落入陷阱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所以我看到霍北北身份证上的“霍怜”两个字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我早就觉得霍北北不应该有北北这么一个恶俗而可爱的名字。霍北北的举手投足都不乡土不造作。就凭这个,我还是猜出了霍北北的真实身份。
我记得我曾经见过霍北北的,不知霍北北记不记得起来了。世界这么小,逃家的少女会不会需要一个骑士帮她继续她的逃亡呢?
因此我并没有打电话告诉霍老师说他的女儿在这里,反而,我在帮霍北北继续逃跑。
我还是决定不叫她霍怜,毕竟,她是我的霍北北,我是说,暂时归我的。
我再一次到霍北北的出租房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理行李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舍不得她了,喜欢乏力而沉默的带刺儿的霍北北。我看着背对着我蹲着整理拉杆箱的霍北北,扬了扬手里的火车票,想给她一个惊喜。
没想到霍北北先于我一步开口,她头也没回就说,左思,你帮我买车票了吧,快给我。
我很扫兴霍北北和我竟然有这种默契,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知道的。
霍北北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问,去哪里的?
我说:“杭州。”霍北北跑过来亲我一口。
我却突然有点丧气。我追问霍北北,你到底怎么知道我知道的。
霍北北的情绪变得很快,她很没好气地说,左思,你中学的时候在我爸那里学过书法,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么?一百五十天的熟悉陌生人当够了么?当年我还真他妈有点喜欢上你了;现在给你三秒钟时间给我把箱子搬下楼。
我拎着箱子看着在阳光直射下变得快要融化的柏油马路,马路两旁是布满沙土因而冰凉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扯出荫蔽遮盖下纯黑色的幕布的树,树上啁啾着展翅远去的燕雀,燕雀口中被风卷起一角的世代相传的羽调的歌,我想,它们像烧尽的流星,像霍北北和霍怜。
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作不认识对方,是对自己现在狼狈窘境自嘲似的讪笑,还是凌驾在自卑之上,意图抛弃过往的妄想呢?
我和霍北北的曾经已经结束了,所以在我们又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选择了装作互相不认识,这个骗局从一开始就由两个人策划好了,但被骗的只有我一个,我大意了。
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被霍北北骗了,因为这不丢脸。我一边拖着霍北北绝对拎不动的旅行箱一边骂霍北北,天哪,你到底会不会整理东西。
霍北北选择踏入这个世界已经很艰难,我又何必重新再把她拖回选择的路口呢?就让她做个东躲西藏的淡淡的霍北北好了,不要叫她霍怜。
我在送霍北北上火车的时候突然百感交集,不要说分别是人生中最俗套的情节,因为它必须要发生的,即使霍北北很美好很放肆,那不意味着她会在一个过客身边待太久。擅长说永远的人都成了时间的祭品,我相信霍北北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人来来去去,即使第一次你用正确的打开方式打开了她的心,下次重逢的时候你会发现她已经换了把锁,而你仍然拿着那把畸形的钥匙在原处等待。我不想做这么一个等待的人,但是我发现霍北北还没有离开,我已经开始思念了,仿佛思念已久了。
我和她挥手作别,背景音乐是火车的节律与霍北北清亮而戏谑的口哨声。我知道我也该出发去下一个城市了。
我们为什么选择了踏进这个没有着落的世界?我们早就过了幻想的年纪,我们也不再为了一度的热情而疯狂。前途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了不可及不可计的一个点,我们需要用自己的脚步去明晰自己的选择。我们只像疲惫的旅人,拒绝长大,但一回头已经成为了老朽。大批量的思念正不断教唆我们回到出发点去,我们却既舍不得自己已经辛苦走过的路程,同时也再没有回头的力气了。
来吾道夫先路,来吾道夫先路。
在霍北北走了之后,我再没有去人行地道里弹过吉他,我怕又遇见一个霍南南,或者霍东东,或者霍西西,心脏承受不了。我也逐渐回忆起我除了霍北北的嫖客之外的其他职能。
霍北北十几箱的国画练习纸就留给我作纪念,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很认真地把每一张都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然后把它们全都卖给收废纸的。一个旅行者带不动这么多东西,至少可以把它们都变成回忆再带在身上。我很得意。但唯一令我可惜的是这些上好的宣纸竟然只折价卖了八十多块钱。真的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而换了一个城市,走在这条街上,我每时每刻都有一种会遇见霍北北的感觉。我竟然会为了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就是后话了。我记得某个国画老师曾经故作有文化地讲过,平行线有交点,只不过在无穷远的地方而已——那个老师离家出走的乖女儿似乎还没有找到吧——我们心里也真的有一个种子,它们无异于其他任何人的梦想,只不过恐怕它们也要在无穷远的地方生根发芽开花不结果。
暂且等着吧,霍北北。
好了,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爱听不爱听的全都滚蛋吧。别挡了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