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桐
江苏省东台市城南中学/高三
我生在南方的一座城池里,就是到了六月就没完没了下雨的样子。先祖是齐国有名的大夫庆封,也就有人叫我庆轲。坦率讲,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土里土气的味道。现在我能够回想起来的小时候,大多是穿着开裆裤追着我们村里最漂亮的丫头阿丑跑,绕着村东头的大柳树桩玩过家家。我以为,等我长大了接我爹的班,把家里几百亩土地改到我的名下,成为方圆数里有名的地主就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要是再娶了村长的女儿阿丑做妻子那就是老了以后可以讲给我孙子听的故事。我常常和阿丑偷偷跑去镇上,蹲在一群乞丐旁看他们饿着肚子说着各国风情,嬉笑怒骂。
街道上人来人往,总有小孩子不小心弄丢了母亲握着的手,手上紧紧攥着一串糖葫芦,大声哭泣在喧嚣的人群里。天黑以后,我和阿丑沿着河边的青青垂柳往家走,夕阳摊浮在水里像一只放了好多糖的荷包蛋。她有一身漂亮的花布格子小衣,在经过一大片泥塘的时候,阿丑轻轻提了裙裾,胖乎乎的小腿迈过清澈的水面。我提着一柄杨木削成的短剑,大摇大摆地跟在她后头。在暮色四合,眼前升起炊烟的迷濛景象里,我会怀疑这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阿丑,你长大以后让我娶你吧。”
“不要。”
“阿丑,你长大以后让我娶你吧。”
“那你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把我丢下。”
“嗯,我保证。”
“那说话算话,拉钩,骗人是小猪。”阿丑朝我伸出她含在嘴里的那只胖嘟嘟的指头。
等我把阿丑的样子小心拼凑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箐芜眼睛看了好久,箐芜早就扭过头去看墙壁上的题字。我慢慢理顺思绪,坐直身体,这样尴尬的场面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酒楼下是一条小溪流,岸边一路开着桃花,天气微寒,空气里剩留着三月特有的冰霜味道。燕太子丹将箐芜交给我做侍女已然是好一段日子的事了。我和她面对面坐的时候,在她那双眼睛里越来越看清楚阿丑小时候的模样,这也总让我失神。箐芜叫来酒保,打上一壶北方特有的烈性酒,封好口跟着我出了门。
总能碰到这样干净清澈的午后。三月份,莺飞草长桃树花开的季节,天空与土地隔着多远的距离,空中飞过的鸟儿都能尽收眼底。箐芜跟在我后头,低了头慢慢地走。她穿着的翠绿色筒裙,束缚着她的步伐,看不到她的鞋。然而她的脸上是不离笑容的。
在前方不远的巷弄里大约是住着这个国家里最好的乐师高渐离,他的双手能敲打出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音节。在每个晴朗的日头里,人们打他门前路过时,他就坐在窗口的席子上,击打出空灵悠扬的声音。他又是高昂着头颅的,眼珠里掺杂着淡漠的光,眉稍嘴角总藏着点刻薄的笑,有几分癫狂的意味。而很有意思的是,每每高渐离敲起音乐的时候,他门对面的一位狗屠便跟着大声唱起来。箐芜给我形容的场面常常是让我笑得无法收敛的:在对面传来空旷的音乐时,狗屠就站在流着肥油的案前,一只手执了锋利的剔骨刀,一只手背在身后时不时伸出来挥舞着。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只能很冒昧地用狗屠来叫他。狭长的石板街上站着这样的一位屠夫,高兴的时候或者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大声唱歌,歌声任意随性,从来没有做作的地方。而往往这时候,高渐离就会低了头笑骂一声:“这厮忒无礼了些。”
和高渐离一起喝酒,他推开窗,冲着狗屠叫上一句:“有酒,喝不喝?”楼下这个高高壮壮的大汉就傻滋滋地摸摸后脑勺,憨憨地叫着:“就来就来。”高渐离举着酒杯顺势骂上一句:“夯货。”狗屠话不多,不多时就见他拎着一只烧鹅或者牛肉上了楼。他是杀狗的人,我却从来没见他吃过狗肉。也是一个怪人。箐芜坐在桌案下,做些换盏添酒的事。她不说话,只是收敛了裙裾抿着嘴笑。
“你不走?”高渐离半眯了眼,看了看箐芜。
“不走了,能去哪里,我早晚是要去碰见他的。”我笑笑,摇摇头。
“也好,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怕是没机会见他了。”高渐离起身,对着我的方向俯低身子,“你真的觉得这样是对的,或者说值得?”
“值得。”我轻轻地说。
“先去找他吧,你需要他的一件东西。”高渐离食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桓”字。
“快了,我没有多少时间等下去了。”我点点头,高渐离在这场屠杀游戏中看得比谁都清楚。
高渐离便不再说话,坐在筑前打起音乐,之前一语不发的狗屠借着酒意唱将起来,他的声音粗粝悲昂,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怀着这样的感情唱歌,却也或许明白了高渐离看重狗屠的缘由。我抓着筷子敲击着酒盏给他们俩打节奏。箐芜在我身旁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柔顺地微微颤动,她放在裙摆上的双手悄悄地缠绕着,像是在附和狗屠的歌声。她是个能歌善舞的姑娘。
箐芜说,高渐离也只有在骂狗屠的时候眼睛里才没了淡漠的颜色。这世上恐怕只有这狗屠的歌才配得上高渐离的筑,虽然在整个故事里他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在所有我和箐芜说话的时间里,最为强烈地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往往是大片的柳絮飘过门前小河时的莽莽画面。浑浊的天空下站着双手遮住眼睛的人们,灰褐色的土地上有畜生的脚印往远处去。空气中飞扬着白色的柳絮,像一场迷濛的雨。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在这灰暗的苍茫中被涂去了样貌,什么都不能剩下。仿佛隔着淡红色雾霭和一个女子说话,她看着前面,和我一句话也没有。浓雾滑入,脖颈以上我只能看到她侧面有点婴儿肥的小耳垂。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相信那就是箐芜。
“太子丹今天来过了,找你找得很急。”箐芜跪坐在我面前,因为低着头说话,我可以清晰地见到明灭的烛光在她脖子上摇摆,把纤细的茸毛刷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他有说什么事吗?”我紧接着追问一句。
“没有,他只是说要找你。”箐芜仿佛觉着这个回答不怎么好,她抬起头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又轻轻地加上一句:“赵国败了。”这是夜里最黑的时候,窗格朝北的房子看不到月亮的轮廓,只是落在庭院里的清凉寒光与屋子里暖色的烛火掺杂在一起明晃晃的。
我坐在席子上,把离开家时阿爹留给我的剑取出来。我想起故乡的那条河,河边的柳树林,水里的野鸭子,夕阳将落未落时候的河面颜色。和阿丑背坐在大树下,她扎着漂亮的辫子,告诉我她最爱吃的糖糕。身边飞着田野里的虫子,透明的翅膀停留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夏天的时候有蝉和青蛙蹲在青草蔓蔓的田沟里叫着。我渐渐明白柳絮飞过河塘的画面,其实是我脑海一直记挂的故乡的风景。而我总不能忘记在我背着行囊离开的时候,阿丑站在秋天的落叶里朝我看的眼神,那双因为年纪小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哭的眸子。背离了自己原本安定的生活,追逐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离开,是我到现在都不能解释的事情。
箐芜看着我,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我用麻布一遍遍擦拭剑身,我喜欢看上面的花纹,冰凉凉的像水一般。好长时间没有抽它出剑鞘了,剑柄浮露出了锈迹。我低头捻了布头细细蹭着,箐芜一句话没有,只是有阴影落在我肩头上。然而不多久,她到底是哭了,眼泪一点点淌下来。
“哭什么。”我伸手刮去她脸上的珠子,捏捏她有点婴儿肥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