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要走了。”箐芜倔强地抬起脸看我,那盈盈的双眼就这样看着我。
“是,我又要走了。我要去一个让我离开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我伸手摩挲箐芜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紫红珠子,它在烛光下散着乳黄色光晕。“我也要了不起。”
“是,我知道。”她又把头低了。
天空渐显出鱼肚白,厚实的云重重压下来,落在屋脊上四周一片暗。我也是时候去找一个叫桓齮的人了。我相信宿命。
徐夫人匕首确实是把杀人的利器。它被摆在做工考究的木匣子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花纹的雕饰,柄端上简单缠绕了点粗布是唯一的装饰。我丝毫不怀疑这把匕首可以“噗”地塞进人的胸腔,刀尖挑开肋骨滑入血肉,被杀者来不及呼吸最后一口空气便倒在土地上,嗅着青草的香气。何况匕首上涂了剧烈的毒,寒凉的刀身上布着一层绿莹莹的光。那个男人若是以这种死法想来不会太痛苦。
狗屠起身走过来,伸手攥过匕首在空气中比划几下,以他脸上的表情想来是不很满意的。果然,狗屠拧着乱糟糟的眉嚷嚷起来:“比我那把剔骨尖刀轻了不少,不趁手不趁手。”
然而这次高渐离倒是没有反笑狗屠这厮。他朝我看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没有旁的话,只是你保重。”我听见箐芜在我背后急促而慌张地退了好几步。
“去见那王是我等了好久的。”我想了想,“我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我从来不觉得你们之间非得有个你死我活的选择,但你要去便去了,以后只我和这厮喝酒了。”高渐离大笑着指着狗屠,“我若杀人不用利刃,用我这手上的乐。”我点点头。
狗屠走的时候是醉醺醺的,他什么话也没有,呼哧呼哧喘着大气,看了我几眼,临出门还是回来朝着我肩膀重重拍了一下。在他走下幽暗的楼梯时,我见到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街上,箐芜捧着匣子和我一起往回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店家的酒幌子在竹竿上飘摇,空气中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身旁三两行人匆忙用袖子遮了头跑过去。我和箐芜就这样走着,雨水落在地上发出淅沥淅沥的响动,眼见的都是濛濛的水雾,脚下的鞋子沾了水湿漉漉的走不快。
“如果你杀了王会怎样?”箐芜头也不抬,照旧是低了头看着步子匆匆往前走。
“我会死。”我压低了声音。
“你活着好不好。”箐芜的声音里有着哀求的调子,让我不忍去看她那双熟悉的眼睛,尤其是在秋天的绵绵雨里。“我那么远来找你。”我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感觉到颤抖,她沾了雨丝的头顶在我胸口上发痛到无法呼吸。
我抓起匕首在袖子上重重地揩了几下,去掉上面绿色的毒汁。“我不死,我把王带回来。”
她朝我仰起头,倔强地弯曲着小拇指。“别再说话不算数了,好不好。”
“好。”我答应了她。
秦国的官员穿着节日的盛装站在王殿里,他们垂下手,弓着身子匍匐在王座下。我回头看到秦舞阳站在大殿的廊檐下瑟瑟发抖,他脸上惶遽的表情让我不相信这是个敢十二岁杀人的壮士,他的怯懦怕是会在这里送掉他自己的性命。我提着桓齮的首级,一只手持着燕国督亢地图,我必须使劲儿抓住地图中心部分,我心里明白那里藏着什么。在宫殿下脱掉鞋子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宫殿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一群大雁扇着翅膀掠过王宫,带来一股新鲜粪便的臭味。
我低下头,依照礼节亦步亦趋地往前行,在眼睛的余光里端坐着一位服饰华丽的男子。这时候有人取了装桓齮首级的木盒子呈献给秦王,大殿里寂静无声,官员们屏住呼吸向上看去。不多时,我听到一阵尖利的笑声,身旁的众人纷纷弯腰向他们英明的王致礼。
“使臣,桓齮是谁杀的?”秦王饶有兴趣地向我问过来。
“王,臣杀的。”我把腰弯得更低了。
“好壮士!抬起头来寡人瞧瞧。”
我站直了身子,双手高高捧起地图,在空荡的大殿中高喝一声:“王!燕国呈上督亢地图。”我仿佛看到站在大殿下的秦舞阳颤动的身体,吼出的这一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着,心脏疯狂地搏动着。我注视着眼前的秦王,他身材不高佝偻着背,面貌不好,但在我很长时间里都知道这是个雄才大略的王。我走上前为他翻看地图,他坐在离我不到一米距离的案台后,甚至他王冠上流苏的纹络我都可以看清。
“大王,请看这里。”我用手指着一处,秦王果然很感兴趣地凑上来,他俯着身子来看。在视线里,秦王的身影一点点放大,一点点靠近,我安静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响动。我推开地图卷轴,右手执着匕首,左手顺势揪住秦王的衣襟。只等着我把刀尖抵到秦王的咽喉上就可以结束了。然而这毕竟是我曾经万分看重的王,不会那么平庸地束手待毙。他拼命往后一扯,我的左手上只剩下他的半只衣袖。我跳起来去追他,踩在王座上朝他扑去。
宫殿里又安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他们不能够想象这是怎样疯狂的一件事情。我紧抓着匕首要揪住秦王,他拖着长长的剑绕着雕刻着图腾的柱子跑,我未必要杀他但我要抓住他,我答应过箐芜就不能食言。就在这一刻,突然有一堆瓶瓶罐罐对着我砸过来,慢动作一样在我眼睛里闪过来,我下意识侧身躲去。罐子在柱子上砸了个粉碎,遍地的碎渣子。而此刻,刚才沉默围观的众人开始高呼:“王负剑,王负剑!”我知道,自己已经晚了,秦王回头一剑将我砍翻在地。他真是了不起的王。
我瘫坐在地上,双手摸到的都是温热的鲜血,红彤彤地沁到地砖上。我将血涂抹在脸上,我闭着眼想箐芜,想燕国高远的秋天,想高渐离,想狗屠。离开燕国已经是深秋,大群大群的候鸟往南飞,易水边上有高高的芦苇遮天蔽日,在苍茫的旷野上站着箐芜。她伸手将一件灰色大氅披在我身上:“这衣服针脚很密,你仔细穿个三五年也是有的。”我见到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悄悄滴下泪来。
就像我脸上滴下的温热的鲜血,还有廊檐下被砍翻的秦舞阳流出的血。
秦王的宝剑其实没多久就落了下来。我只是想,我心爱的姑娘会在河边唱着我最喜欢听的歌。
〈尾〉
村子里住过一位教书先生,常常拄着拐杖围着河畔闲走,留一把灰白相杂的胡子。他家屋子前就是一株长得极大的老柳树,老先生傍晚时就喜欢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喝酒,醉了嘴里就胡说八道。阿爹见他有些学问就把我送到他家和他认字,为此没少受他的藤条抽打。四月份寒食节来的时候,老先生总是领了我到河边的柳树下,他认真地从树上折了柳枝,细细地插到泥土里。我靠得他近,听见他嘴里咕咕囔囔说着:“惜留,惜留。”
“先生,什么叫‘溪流’啊?”我便问他。
“呵呵,惜留也就是留不住了。”老先生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紫红色的念珠戴在我手上,牵了我的手慢慢往回走。我抬头看他,夕阳恰好落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违逆阿爹的意思执意离开的时候,正好是飘着柳絮的季节。阿丑跟在我后头,她扎着我喜欢的羊角辫,还有花布裙子。我让她回去,把那串紫红色念珠放到阿丑手心里,有鸟儿哗啦哗啦从头顶飞过,像是下了一场雨。我避开脚下的水塘往前走,背对着阿丑。后来我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仿佛珠子碎落在地上的声音。
“你骗人,说话不算数!我们拉了钩的,你是小猪!”我仿佛见到阿丑气嘟嘟皱起的小脸蛋,还有她的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也只是个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