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茵
山东省泰安一中/高三
/一
桌上摆着一缸鱼,五条。灰突突的,泛着污色,拖着招摇的黑纱绸尾鳍摇来曳去。微微泛绿的水底折射着阴惨日光。
我瞅了几日,一动不动坐着,点根七星,看日光在鱼缸底凝成一个瘦小又极亮的光斑。有时坐在桌上,将思绪浸入阴绿的水底,看它们半透明的嘴唇开合着,喃喃诉说。我瞅着它们矮小沙丘样突起的背鳍,隐隐现出浅白的脉络。手指不觉一颤,烟灰簌簌抖落,静缓地沉入水底,那纤巧的颗粒,湮灭的火星。像是一座唐突的海底火山,喷发在了厚重的南极冰盖下。
它们无恙,仍蠢笨地摇来曳去,像一团昏黑的迷雾,裹挟着刻毒的诅咒。
我爱盯着玻璃缸中日光筛下的斑驳光晕,却鲜少推窗而视。我不喜欢旅馆外稠绿寂静的野地和倏尔闪过的巴掌大的飞蛾。茸黄身体下,过于纤细柔软的足踝会一不小心缠上绿纱窗,痉挛地挣动着,触须弹动好似烈风吹刮初夏的嫩柳条。我悲悯又嫌怨地看向它,它被卡在玻璃与窗纱之间。
伴着蛾翅翕动的喧噪,一根烟燃尽成灰,我走过去推开窗玻璃。了无痕迹,一切安谧。但或许蛾翅的磷粉粘染了玻璃。
桔色的暮景自那红圆一点层层洇散,满涨的明霞光填补了城堡尖顶那块褪色的彩漆。腐锈的雕花铁栅栏圈围起无尽的蒿草,就像陶罐拦不住幼年榕树的根茎长势。我猜想有朝一日那浓绿的汁水会淌得肆无忌惮,像浸过巫女啜饮的灵药。
那曾经是一个游乐场。也曾一度繁华富丽、灯火洋溢,是这个荒凉偏僻小镇上的一道幻景。络绎的游客曾经带来不小的希望,却没能为小镇带来显耀的广厦,开发商埋下的种,却没能长出钢铁森林和法桐大道,无人践踏的草甸最终也无人修剪,穿过铁栅栏,与那漫野的蒿草勾连一片,一季又一季荒芜。
/二
暂居的宾馆很大,空寂。外表轩昂气派,仿效着欧式华堂,四壁挂着宫廷贵妇的肖像,羽毛宽帽,纤窄细腰,丰满饱胀的鲸鱼骨裙。红毯绵展向每个角落,颜色暗沉、无精打采,许久无人打理,却妄想要承接画框中名流仕女垂下的华美裙摆。
我的房间在三层,还算宽敞明亮。夜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泛潮剥落的墙皮,耳中寂然一片,宁谧无声,不真实的触感像是月光牵引的潮汐,涌起又落下。
清早的乳白色日光在床前的空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玻璃鱼缸中仅剩了四条黑金鱼麻木而迟缓地游动。回想起昨夜,我疑心另一条鱼是被编织成网的丝缕月光打捞去了。
/三
半睡半醒之间,我被一阵收拾东西的声响吵醒,抬腕看表,四点钟。这一觉睡了很久。
觉察到我醒来,一个身穿客房部制服的女孩停住了擦拭电视机的动作,回身冲我笑笑。
有些惊讶,从前住过的旅馆,总是能自动摸清人的习性一般,在客人外出的功夫派人打扫,甚至有一回我在房间内待了一整日,不过是出门吃晚饭的罅隙,回来推开房门发觉竟一室整洁。旅馆像是撒开的一张绵软无声的蛛网,有丝毫的震颤都能使推着盛满床单浴巾铁轮车的保洁人员觉察。
女孩身着亚麻色套装,白衬衫熨帖,瘦削的一步裙在走动时漾起鱼尾似的波纹。发丝抿紧,脖颈修长优雅,没有带胸牌。
你可见到了那条鱼?我在心里问道。
再试一次。
“你……的名字?”
女孩动作一滞,微微偏头看我。“叫栀子吧。”
女孩叠起墩布,用洁净如新的一侧轻拭着鱼缸外壁,黑金鱼们依旧呆钝迟缓地游动。她忽然停下了动作,歪头看着它们游动的朴拙身形,发出一声感慨:“看上去阴惨惨的呢。”
接着她站起身,重新审视了瓷砖的光洁程度和被我揉作一团的被褥,我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了。
“你打算长住吧?可以帮你搬一盆绿萝来。”她最后补充了房间里的瓶装饮用水,笑着关上门。这笑容并不是为酒店星级或客人身份定制,贴在脸上真假难辨的那种。她笑得舒心惬意,像是注视着日光里绿芽尖上润泽的饱满柔光。在我揉皱泛黄的记忆里似乎有迹可循,细听,缓缓铺展开时有纸张翕动的细琐回音。
不过一刻钟,绿萝送来了。我把它摆在窗台上,油绿的叶蒙上一层乳白色光晕。长枝闲散垂下,由密转疏,错落有致,仿若一只精致的绿流苏耳环。
我再望向鱼缸时,便发觉已掺进了一抹绿。揉散在细腻的水纹里,像洒下一把青檬绿藻,浮动无定。黑金鱼静静摆尾,从中透出些许优雅。
我凑近了去看绿萝,发觉叶子上生出了细小的红茸茸的斑点,圆滑的叶面就好似瓢虫光滑鲜柔的背,带有新月的弧度。妻子也很喜欢摆弄植物,好似天生与花草相近。静棠,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名字的蛊惑。静棠喜欢用一个米色的喷水壶,照料植物的样子好似演示茶道。
/四
我记起了来到此处的目的,曾经一度忘记的目的。
在岚山站前,有几股稀疏的浅雾流散在天地间,不时显现出一方朗润山野。我身裹风衣,夹着一根烟,看不清这片荒烟蔓草。
站牌上只有无比清瘦的两字,岚山。没有打瞌睡的站务员,没有花哨的自动售卖机,没有密密匝匝的宽条幅广告,没有抢客的出租车司机,只有一个卖金鱼的老人。他低头坐着,摆弄手边一盆灯笼草。大大小小的玻璃鱼缸摆放在一块织染花布上,绿底红花,泛白褪色却没了嚣噪,格外淡雅。
好像蜷缩在破旧车厢一角莹洁泛光的梦境。
我掐掉烟头,受了蛊惑一般返身取回行李箱,向大雾尽头走去。火车在我身后低沉哀鸣,喘息一阵,逝光一般疾驰。
就这样我中途逃下了车,火车本是发往梅镇的。我去那里寻找离家半月的妻子。
我坐在饭桌上,盯着冰箱中取出半个月来冻得坚挺的玉米薄饼。目光游移到卧室里一尘不染的空床铺上。我起身走到晾台上,看着她最喜欢的一盆灯笼草。提起喷水壶,晃晃,早已干涸。
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走了。她没有像平日出差时留下字条,也并没有带走什么,洗净的衣物仍静静悬挂在晾台上,那件碎花衬衫袖口的纽扣依然没能找到,最喜欢的驼色连衣裙没有取下带走。
夜里我静静躺在床上,背对着她的那侧床沿,鸣虫在夜中沉吟,空落落的。我静数心跳,像是用指节敲击玻璃器皿,凑近了去听那微弱的回声。枕上早已没有了她的气息,我只找到了一根枯黄微曲的发丝。
我拧亮台灯,翻开抽屉找烟,发现了一块折好的地图,有圆珠笔痕,圈住了遥远的“梅镇”。一种不安的焦躁和微喜涌上心头,我因这不安而心安。
“我原本是要去往梅镇的。”我对着鱼缸喃喃说道。
“那为什么留在了这里?”
只剩沉默,黑金鱼自然不会发问。我侧身躺下,盯着它们粼粼晃动的姿影,轻薄的尾鳍在水中涤荡,拧灭了台灯。
清早起来,日影缓缓移动,鱼又少了一条。
鱼缸没有破裂的痕迹,阴惨泛绿的缸底完好,周遭没有水渍,莫非是自己跃向了窗外?
/五
我想起了自己的床单上有一块暗沉酒渍。也许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就在枕边,不晓得有没有和着泪水。
下午栀子进门时,我正在洗手池边费力搓洗床单。
她从我摆在桌上的七星烟中抽出一支,冲我微微示意。我将右手上的泡沫简单擦拭,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凑上去。
她偏头将烟气吐出,侧脸光洁温润,有一种云蒸雾绕的美感。仔细抿好的发丝在耳际漫不经心地遗落分毫。
“这样算违反规定了。不过像您这样的客人真少见呢。”她静静吸烟,漫不经心地说着,脸上丝毫没有违规的不适感。
“在家时常做,”我顿了顿,“妻子在家时日少。”
女孩眼睛盯着迟缓的金鱼看,甚至眼珠都随着金鱼的游移缓缓转动。
“为什么留在了这里?”
“镇上早就不景气了,开发商撤掉了投资。游乐场承担不起庞大的开销,只得歇业。来到此地的客人大多只是停歇休整,天一亮再奔向别处。”
“我本来是要去梅镇,去找妻子。”我抬手抹掉溅到脸上的泡沫。
女孩指尖夹着烟,动作轻柔优雅,饶有兴趣地看向我。
“她也许在地图上随手画了一个圈,就兴起要去看看。我中途停下,不得不说,也是受了蛊惑一样。”
“心血来潮去做事情,听起来像是《海鸥食堂》的情节呢,还好她没有兴起圈住芬兰。我说,难不成结婚都是心血来潮?”女孩缓缓吐出烟气,意味深长,眼神有些玩味。
我沉默地摇头,盯着那块褐色的酒渍,用力搓洗,就好似那是一道疤痕。
那是久远的大学年代了,我尚且喜欢在盛夏时节漫无边际的热度里,坐在荫翳长廊上听单放机的年代。
我坐在灰暗中,蝉在嘶叫不休。
静棠远远走来。她身着驼色连衣裙,脚上一双白丝丝的系带凉鞋,胸前抱着一摞厚书,迎着暴烈的日光慢慢走来。有三三两两的女生打着碎花洋伞走过,她甚至不屑于抽出一本书遮挡,每一根发丝都饱胀着日光,白净的脸颊像是将要融化的细雪。在微扬的裙摆褶皱里,藏满了骄阳。
我期待着她能走上荫翳的长廊,让我有个可以回味舔舐的曼妙擦肩。也许她的发丝会飘落下,拂过我的手指。直到短小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远了、浅了,我还捏着耳麦,意乱心慌,无头绪地听着那一首低沉沙哑的民谣。那一夜我捧着三罐啤酒,嗅着夜来香,在长廊上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段往事就像一场宿醉,抑制不住去回头张望,哪怕头疼欲裂。开头曼妙,却以流于平淡结尾。
从前在家时,家事总是由我来做,我是自由撰稿人,而妻子常出差,天南海北。每次回家,都不忘照料她的花草,她清瘦的手指捏住喷水壶的把手,微微弯腰,颈上的项链低垂颤动,幽幽泛光,温静脸颊上一圈柔和光晕。我长久冷却的心间泛起暖意,直到这暖意彻底流散。或许我不懂生活,或许就像静棠的话:“看来你只能与回忆天荒地老。”
等我从回忆里抽身,整理好表情转过身,才发现女孩已经离开。
笃笃笃。我用指节敲击玻璃鱼缸,发出沉钝的声响。三条金鱼一动不动,像是安睡着。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闭上眼睛问道。
/六
那是大学空旷的校园,日光倾满的午后。我坐在一条悄静的长廊里,幽邃又安谧。
这是梦不错,是我与妻子陷入如南极冰盖下的僵冷境遇时最常回忆的梦境。
风歌,叶响。大片的斑驳树影落在地上,粘连成了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