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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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心经(2)

她很认真地转过脸:“姐,你最近怎么了,我出门前刚跟你说过,你居然忘了!”旺财也很配合地转过脸来语重心长地看着我。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窗外:“你别管了。”

我们缓缓停在了她的大学门口。

“姐,我走了。”她轻轻地关上车门,走进了那条林荫大道。

我摇下车窗,看到她长长的头发飘起又静静伏到肩头。说真的,这里的梧桐真美,我想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走进来。还好它们很衬她,我的桃子。

朝霞和她一起深情款款地蜷缩在我的车窗里。桃子,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有多羡慕你这样的女孩,兜里没钱,干净漂亮。你的人生未定,而我的人生早已过坏掉了。我明明还那么不甘心,但有时候不得不认命;就好像有时候我那么恨叶黛,但有时候我仍不可抑制地爱我的桃子。

晚上,我按响了二叔家的门铃。旺财一定是饿了,她像土拨鼠一样啃着我的肩膀,她的口水把我的肩带弄湿了。

“你这个王八蛋。”这些日子这个小祖宗快把我逼疯了,我早说了像我这种连孩子的头跟屁股都搞不清的女人不适合养小孩。

我用尽全力拧了一下她肥肥嫩嫩的屁股,我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哭。她是个哑巴。但是,她这种逆来顺受的沉默总是让我更为烦躁和恼火。

当我进去时,所有人都到齐了,老太太,桃子和她爸妈,以及她的男朋友。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这让我有一种自己是今晚的主角的错觉。当我一边换鞋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过所有人的脸庞时,我才发现,叶黛口中的男朋友,就是陈则霖。

吃完饭,叶黛和老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太太像个小孩一样不停地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老太太明明不是那样和蔼童真的一个人,至少她朝我身上泼汤时不是。人们总是喜欢划分好坏,可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如果真的分得清,我们活得也太荡气回肠了点。

我走到阳台上,手里的烟在夜色中兴奋起来,它也喜欢这样的夜色,不是么?

“你抽烟还是不分场合。”陈则霖走到了我旁边。

我深吸了一口烟,深到可以荡气回肠,跟着我微眯起眼,把烟狠狠扔下了阳台,它用尽全力扑向了盛大的夜,扑向这个散不开醒不来的城市,就像萤火虫扑向盛大的死亡。

“你回来干什么?”我扭动腰肢靠近他,把胸腔里最后一口烟吐在他脸上。还记得我说我胖了一点吗?那完全是因为我怀胎十月生下了旺财,这个小兔崽子。

他侧头追寻了一下飞扑下去的烟头,然后对上我的眼睛,认真地看向我。从这一点上说,他和叶黛真他妈般配,他们永远认真着,用认真嘲笑我这个心浮气躁的女人,认真地打败我。“我的女儿好吗?你们为什么叫她旺财,我给她想好了名字,很美的名字,叫……”

“闭嘴陈则霖,你别他妈装得像个圣人一样。说吧,你要怎么才能滚?”

“我不要什么,叶……”

我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他妈放屁,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你?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说句真话会死吗?你大爷的陈则霖,你离我妹妹远点。”

陈则霖终于皱眉了,他这么有风度的人终于被我给逼疯了,他一把挥开我揪住他衣领的手。“你他妈不说脏话会死吗?”你看,他也说脏话了,所以我又打了他一巴掌。

我猜几乎是在同时,我们的余光扫到了阳台移门外,叶黛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烟慢慢抽丝剥茧。它的灵魂在我指间渐渐清晰,就像阿拉丁神灯那样幽幽幻化着。我努力盯住它,看着它在我手里微微擅抖、无依无靠的样子。

几年前,我没能和叶黛一起考进那所梦寐以求的大学。当她坐在大学自修室上晚自习时,我笨拙地捧着自己的大肚子走在校门对面那条街上,你们没有人打开窗子,给我哪怕是不屑的一瞥。包括陈则霖那个混蛋。

那时,我的肚子里睡着你,旺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生命里的天使,你不动声色地找到了我,然后睡在了我的肚子里,和我在一起,看过我最狼狈的样子。

我看着安静地躺在我腿上的旺财,擦了擦她小小的酒窝。她笑过了,所以我的眼泪正好盛在了她嘴角的酒盏里。路灯的光投进来,沿着旺财周身涂抹了一个弧,因着这涂抹的动作,有些尘埃惊飞了起来,就像水鸟。我不知道空气与空气间的这些尘埃生长了多少年,但我突然觉得,有它们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我不害怕泄露自己所有的软弱。

回到家,我放好旺财,摸黑走进卧室。窗帘敞着,于是我看到了万家灯火,以及灯火下安静地睡在地板角落的桃子。她蜷缩得那么小心翼翼,就像千万灯火中最令人眷恋的一盏。那些是你们吗?桃子,还有我的旺财,你们为了我到这里走了最漫长的一遭,对不对?

我过去躺在她身后,从背后环住她。她还醒着,我想她是想推开我的,可她终究只是缩了缩。

“桃子,我们不要陈则霖了,好不好?”

她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我想她用尽了全力。

“姐,我恨你。”良久,她终于松口。她这一声“姐”让我想起,我的小桃子很小很小的时候,睡在摇篮里,我歪着头傻傻地看着她,她就咯咯咯地快乐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小酒窝。当这幅画面在我脑海里重新浮现时,我才发现,桃子和旺财竟这样像,小酒窝,长睫毛。她们都只懂沉默,学不会反抗,学不会浮夸。

我轻轻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窝里。她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平稳,她睡着了,眼皮时而微动几下,她在做梦。

窗外灯火此起彼伏地闪动,错落地璀璨着,仿佛看着我们疾驰而去的时光。我微眯起眼,也看着它们,在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

天在一瞬间亮起,灯火逐盏熄灭,它们完成了最完美的交接。与此同时,她睁了眼。

“桃子,姐送你去学校吧。”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这话带了三分商量与四分客气。

“不用了姐。”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眉尾,她的小动作。“你知道,我们反方向的。再见。”她冲我一笑,然后甩着她的马尾转身远去。

“再见。”我坐进车里,当我想起向她挥手告别时,她已经走远了。我终于发现,我们像在分道扬镳,而且快得等不及一场长亭送别。

不承认也没用,我们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苍老。

桃子,如果姐姐能替你走掉所有的岔路,你就替姐姐到达终点吧。那些困扰你的,那些慢慢滋长的,那些绝望的,那些该死的,让它们统统去死吧。这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但是,桃子,全世界都由我来爱你。你要信我。

/三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姐姐。她从小住在我家,而且和我同班,只是我总不如她——那个站在人前会发光的姐姐。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在收到大学通知书时,我酸涩得不能自抑。因为只有姐姐的,没有我的,而我们约好报了同一所大学。

那时我思考了很久,才决定烧了通知书。当它在火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我的心一点点安下来,又一寸寸提起来。

可我忘了,生活永远超过我们的智商。

第二天,姐姐张牙舞爪地把我从床上叫起,不屑地丢给了我一张纸片——我迟到了一天的录取通知书。我在慌乱中不慎对上了她的眼睛,那种兴奋与失落让我震惊和坚信,尽管我们偶尔彼此憎恨,尽管她谁都不爱,但她真心爱我。

所以,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当我一步步走向姐姐家,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嘴角正在笑开来。此时我莫名相信,当蓝色那样狭隘而忧郁的颜色铺满整个天空时,是可以变得深邃和广博的。我不是原谅,不是解脱,我只是快乐。

然后,我看到了姐姐的车迎面开来。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终于赶到了终点。一股气流在我胸腔里激荡,我看着车子,大声叫:“姐——”

跟着,姐姐的车子由远及近,阳光透过了挡风玻璃和她的脸,她的脸苍白而剔透,就像一张向死而生的宣纸。跟着,她与我擦身而过;跟着,她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准确无误地撞上了对面的黑色轿车。

她成功了,她故意的,那是陈则霖的车。

青天白日里,这真是这座城市的又一场好戏。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一定会饶有兴味地驻足观看,即便他们已经司空见惯。

姐,你故意的,对不对?

你终究是聪慧,在最精彩的瞬间让自己华丽出局。

我恨你,我的姐姐。你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读懂的心经。

姐,即便你把自己弄下地狱也不要妄想可以隐姓埋名。

你叫叶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