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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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多的眼泪(1)

毛凌雁

天津商业大学/大四

我在戈壁里发现了一个王朝,那时是我的毕业旅行,只是第一次,我以幻觉为缘由企图忽略掉它,结果却不期而遇。戈壁王朝的王妃望着远处的被风吹干的城的空壳,王冠描着惊世色彩。

是的,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深秋。

也是一段永远葬掉我幻觉症的时光。

但是一号戈壁滩依然很美。

事情的发生本不该如此。但是由于种种迹遇我和距离阿尔泰60多里的一号戈壁滩坦诚相见。我的大学同学在面对我去戈壁滩毕业旅行的邀请时统统婉拒,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间歇性幻觉症,是我9岁起就如影随形的顽疾。

然后我找了一个胸襟奇大,凡事毫不在乎的历史系女生程某某。在满是油烟味的食堂里程某某刚刚吃完一份章鱼小丸子喝着汽水懒洋洋地打嗝,她看着怀里抱着学士服眼怀期待的我。她从一堆明史通稿里抬起脑袋呆呆地盯着我,我晃着她的胳膊,去吧去吧,到了新疆我请你去吃大盘鸡。一听到大盘鸡三个字她的眼睛顿时放光,简直像达成了她穿越到明朝这一宏伟蓝图。但是她在内蒙古和新疆交界一个县城旁的一段高速公路的一个供给站却凭白消失,我从租来的越野车上跳下去买水喝,她说要去买一碗馄饨,我说好,我在车旁边等你,但是等到第二天下午太阳落下去,她也没回来。我焦急地给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同学打电话,在电话这头大呼小叫,程某某呢程某某呢,她不见了啊,报警呀。

却被告知程某某同学上个月已到市立历史博物馆报到,开始了不痛不痒,每天对着古玩字画神刹古寺研究,没事喝喝茶聊聊天开灯清点下宝物的历史研究院生涯。在同学大呼小叫骂我有病之前我挂掉了电话。

倒也没有傻在半空中,所以之前在食堂时和程某某的对话其实也只是和卖章鱼小丸子的大婶在神奇地进行闲侃而已。这并不奇怪,这样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倒是验证了我拉个箱子走向校门外的吉普车时冲着旁边的空气不停傻笑点头时,旁边人看疯子一样的眼光。这个幻觉终止的原因是虚拟场景和事实的自相矛盾。程某某同学并不喜欢吃烤羊肉串,更不喜欢烤全羊。而在前一夜跟我一起露宿野外帐篷里的程某某却跟我一人手捧一只烤羊腿咀嚼得津津有味。我吃着孜然味的烤羊腿,跟她讲和前男友的糗事。于是这个冒牌的程某某幻象一点点扭曲,最后化作了一个泡沫,啪的一声,丢下了我一个人。

这就说明了什么。意味着将要发生什么。因为之前我的幻觉不会自己戛然而止,哪怕是在考试过程中,幻象要自己源源不断地跑出来的话我完全无法自己控制,只能用力用铅笔戳脑袋,一紧张就犯病,在考试中也经常出现,导致我大学四年挂掉过六门课。

我是个蹦蹦跳跳准备接受社会洗礼的准毕业生,而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淘金者。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间歇性幻想症在我滞留在沙漠时一次也没有发作过。

公路休息站旁边卖烤羊腿的大婶看我吃得热火朝天递给我一瓶水,说是阿尔泰的山泉水,富含矿物质,营养又健康。我欣喜地接过去喝了一大口。听到凉水在肚皮里滚动,发出咕咕的声音。

帐篷外面下雨了,我打着手电仔细看着地图,预想着明天的搭车路线。这时候帐篷外面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忽然嘭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大跳,一撒手烤羊腿和手电筒欢快地滚落到地上。我从口袋里摸出电棒,小心翼翼地拉开帐篷的拉链钻出脑袋去查看。地上多出来一个黑漆漆的洞,它不像是井,倒像是盗墓者逃离墓地后的状况惨淡的现场。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不应该喝下那瓶水,在注意到程某某在逐渐消失后不应该咽下那根绝对美味的烤羊腿。我好像跑在了制止幻觉的时间后面。我抱着电话不知道该打给谁,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神经质地在那个大洞旁边跳来跳去。

我确信支帐篷之前它是不存在于那里的。我赶紧钻回帐篷,从睡袋里取出一大瓶胡椒喷雾和手电筒。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我趴在洞口,打开手电往里面晃了晃。

我能通过那长长的井道听到古镇的声音,仿佛是戈壁里的王朝人们赶集市热闹的声响。还有乡下祖母家靠着海连绵不断的波涛声。我在前往北方荒漠前曾在小镇上停留。我的幻觉症又发作了。眼前铺天盖地的壮观深深震慑了我,岩石,沙砾,远处裸露着的大片沙漠。然后,几乎是太过突然地,出现了几段烽火台,又出现了一座优雅的宫殿,清淡,不华丽,但是仿佛神灵庇佑,顿时有肃然而神圣的意味。那里有很多维吾尔族人,是乡下的集市,蔬菜,水果,粮食,生活用品,也有很多面精致的镶嵌了宝石的小镜子。那个王朝里面每个人有着自卑的表情身上却挂了许多金子。于是我害怕了,赶紧收拾了行囊跑步去了最近的小饭店。

临走前关系不错的导师塞给我一个纸条,上面是他的大学同学的电话,据说在勘探队工作,近期比较有空闲。导师说,最近他也在阿尔泰那边一个镇子上准备勘探。跟他一起去吧,他有经验。我打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很有礼貌的普通话,没有口音,也没有什么情绪。但声音低沉嘶哑。他问了我的地址,说半个钟头内到。

人们不发一言,这样阴郁潮湿的天气在北疆十分稀少。维吾尔族老人缓慢地吃着面前的馕,油腻的食物令我有些难过,桌子上的花纹已经年老,看来制作桌子的原料是一棵年代久远的树。迎面进来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光线昏暗,看不清眉目。他摘下外套挂在门后。外套上覆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他不年轻,却带着执着的孩子气。洁白的牙齿,璀璨的笑容。窗外雨雾蒙蒙,往日暗淡的戈壁因这场滂沱大雨颜色愈发幽深。炊烟,车轮,牧人全都消失了声音。湿润冰凉的雨气趁机逼进门窗。他从容地换掉被雨水和泥泞打湿的鞋袜。我意识到他就是导师的发小老何同志。

“你这姑娘,胆子真大。”我傻呵呵地笑,没事,这里民风淳朴。我抹了把脸上的沙子,你看,刮的风都这么实诚,金灿灿的。外面竟然飘起了雨,我的心情转瞬好了起来。他璀璨的笑容很是纯净,打消了我的许多顾虑,率先伸出手来露出友好的神色,我听你老师说过你,你不错,很优秀。从他风尘仆仆的帆布袋上不难看出他早已习惯了颠簸和旅途。或者说,他一直活在旅途上。我上前轻轻握了握他的大手,问道,怎么称呼?

叫我老何。你呢?

虾条。

老何戴着一顶半旧的咖啡色鸭舌帽,脸庞说不上太年轻,健康的麦麸色,额头皱纹不多,长着一对聪明的耳朵,眼神有光芒,但是很沧桑,因此暴露了真实年龄,浓重的眉毛离它们很近。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他个头壮实,足足185的海拔,头发乱蓬蓬好比纠结的枯草,脸上的汗渍和沙子黏在一起。他约莫40岁的年纪,看起来给人安全感,于是我并不惧怕他,把他视为一个不错的旅伴。从小饭店出来后,老何让我等一会有草料没卸,他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一架突突直响的拖拉机,后面冒了一路的黑烟。他摘下线手套,从车上跳下来,娴熟地把拖拉机上堆成小山的草垛卸到站旁。然后把我的行李扔到拖拉机上,示意我坐上来。

老何在路途上点了烟提神,讲起他的奇特际遇,他年轻的时候是地理研究站工作者,背着测速仪跟着勘探队行走四方,后来当过兵回老家,还当过庖丁解剖过牛,再后来跟着原先勘探队的同事去了非洲加纳,在矿站干了两年,回国后就一直开矿掘金直到现在。

老何一开口就是大道理。他说,在这世上活着,真的很难。位居高位者难逃时代牺牲品的宿命,也难以摆脱自身的限制。难言痛楚,所以活得辛苦。苦楚的另一类人是黎民苍生,好比在社会上挣扎的蛹。位居高位者难,黎民苍生也难。人们能吃饱饭了,但还是难。有新的压力和痛苦,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活着,是面临未卜的磨难,精神炼狱。面临协调,斗争。而死去,只是沉寂。

毕业之前的事情一直不顺,所以此刻格外开心,仿佛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的解脱。我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被他不搭方向盘的右手一把扯了进来。

拉风的小拖拉机开到边界的一个镇子上时,已接近黄昏。老何拍拍我,虾条,我饿了,下去吃饭。我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宽广的落日,将围巾更贴近脖子跳下车去。在休息站食物很贵,老何又买了两大瓶1L的水说再开20分钟我们去镇子里吃牛肉面。我眯着眼睛打哈欠,好耶。在穆斯林的广大区域内,我始终用厚实的围巾紧紧围着脸和脖子。

小店的东西很丰盛,门和窗户上竟然写了汉字,房子清冷干净,摆了三张木头桌子。他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和一个撒了孜然的馕,我拨开香菜,沉默地吸溜着面条。他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指叩着木头桌子,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在沙漠里我总是无法记住准确的日期。于是每过一天我就用圆珠笔在葡萄梗上划一道。

吃完饭后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幸福地打着嗝,掏出我的葡萄梗日历在上面又划了一道。这时候,老何站在院子里招呼我出去,我一掀门帘就看到一头不算壮硕的骆驼。老何说,牵着,她叫小多,可是个大宝贝,可以背水背粮食背帐篷,她在沙漠里,可以一连三四十天不吃不喝,适于长途跋涉。小多的褐色体毛蓬松而长,头顶有簇毛;驼峰肥大而丰满,四肢更为粗壮,蹄宽而扁。小多长睫毛的眼睛,自动开闭的鼻孔,长满密毛的耳朵,都能使她免遭风沙的袭击。

我过去伸长脖子踮起脚和小多的毛茸茸大眼睛对视着,小多眼睛真好看,清澈又温顺,好像充满了雾气,她才8岁。小多看着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感情。我们简单捆绑了行李,水,食物,就这样离开了休息站,离开了村子,走进了沙漠。

老何带着精密昂贵的仪器,不沉,都有分量。我只带着小铲,放大镜和一个用来收集金沙的透明瓶子。小型的淘金站,有两个工人戴着手套弯着腰站在泥水里往外捞沙子。我们简单地和他们打了招呼,老何带着我熟悉了一下他们的工作,然后我们继续前行,要去沙漠更深处的采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