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婕
浙江省新昌中学/高三
/他们手里的土
爷爷听到我想吃晒出来的番薯干的时候,他搁下剥到一半的对虾,三个手指不停地揉搓,嘴里嚅嗫着移开高脚凳,在堆满柴的堂前翻开一块很大的三角板,像超市里的抓娃娃机犹豫了一会,拿出几个饱满的番薯,一手夸张地捧着,一边还笑眯眯地掂量着给我看,然后放在自己坐的凳子上。
我笑着,没有说话。
爷爷又高兴地蹲了下去,移开摆在旁边的一篮有些萎蔫的菜,不停地把番薯拿出一个又一个,分成了两摊——烂了的和没烂的。他又不时地拿出几个有一块白斑的番薯,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否皱了眉,只知道,他让奶奶拿来一把小刀,然后开始削手里的番薯。一层一层,他并没有抠掉烂掉的地方,而是就这么慢悠悠地削掉一层一层,我看着那突兀的深色圆一点点地小下去,像是那上涨的海平面把一座孤独的岛屿一点一点地抱紧,抱紧,然后消失不见。
“下面的全部烂掉了。”奶奶用手蹭了蹭蓝到发黑的围裙,提醒了其实已经看到事实的爷爷。爷爷只是不紧不慢地再拿出几个白斑越来越多的番薯,狠狠地削了大大一块,轻轻地放在烂掉的那一堆里。我闻到一股浓郁生涩的酒骚味,好像时光在番薯的等待里一点一点地发酵。最终爷爷撑着自己的膝盖还是站起来了,背驼的幅度有些大,似乎比我还矮了一个额头。爷爷的身高,我记得,是有1米7多的,只是好像岁月也像极了爷爷手里的那把小刀,无声地把爷爷一点点地削矮削瘦,奶奶那原本硕大的腰也已只剩下了硕大衣服底下空荡荡的体温。
爷爷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的难过,不知道是他真的没有难过,还是因为他脸上冗杂的皱纹已经让我无法细辨了。“这种天气是这样的,等真的到冬天了就会好的。而且那时的番薯甜。”爷爷是在安慰我呢,还是安慰他自己呢。
我记忆里的那年冬天,奶奶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把奶奶种的番薯从山上一起挑下来,然后运到乡下——我外婆家,因为那里正好有人在做番薯粉,有一台可以绞碎番薯的机器。奶奶兴致勃勃地在电话里讲,再三叮嘱爸爸要早点来,不然人很多要排很久的队。爸爸皱着眉在这边连声答应着好好。爸爸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我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没人了,妈妈带我去表妹家玩,也顺便看看外婆外公。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来这里从来都是和表妹玩,外婆家只是过个场,吃个饭。
爸爸已经在表妹家前的巷道里了,却没见奶奶的人。
奶奶不会坐车,她走上来的。妈妈这么告诉我。
我想起来了,奶奶不会坐车,只要双脚离地,她就会难受。脚踏土地一辈子的人,离开土地,就会没有安全感吧。奶奶也告诉过我,她就只要走就行了,走最好了。
妈妈和外婆搬出来好几个大水桶和洗澡盆,哗啦哗啦冲进去好多井水,还有些淡淡的温热。爸爸和奶奶扛着好几袋番薯渣一步一步走过来,放在水箱旁边,然后用很大的纱布把渣包起来,浸满水,使劲地揉挤。我不能说她像是在和面,因为挤番薯渣的动作实在是一点艺术感都没有,只有那满目的狠劲,水哗出去的声音,以及空气里番薯和水的清香。
我不是很能记得清具体的步骤,唯一我记得的是那天很冷,妈妈把她的围巾给我围,我好奇又很有兴致地跑过去也想玩,奶奶马上斥责我:“去去去,要弄脏的。”我用手指点了点盆里的水,立马缩了回来——真的很冰。只有奶奶手里刚浇灌的井水有些温度,可风就像一枚枚穿着寒冷的绣花针,把那番薯渣和奶奶的手一针一针缝刺得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奶奶那又短又粗的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水从泥袋里一注一注地流出来,流进红色的大盆里,带走了番薯的精华,也带走了奶奶的力气和热量,慢慢地坠落,沉淀。奶奶青黑色的袖套被水染得更加黑,寒风也把奶奶的身影刻得更加深,但她所有的目光,都在她手里的那袋渣,以及身前的那一盆盆水里的粉。
“奶奶你干吗要做这个呀?”
“番薯太多了。做出来好给你们吃啊。”
“那怎么不少种一点?”
奶奶笑了笑,没有回答。
好几个星期后,在餐桌上,妈妈突然说,我吃的这个粉皮就是奶奶的番薯粉。我愣了愣,因为我实在是吃不出什么特别,甚至还是妈妈从回山那边带回来的好吃。但是我扒着饭,说:“好吃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想起了奶奶。
我想奶奶应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亲自去做了吧,可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后来妈妈告诉我:“今年她说她不做了,不过她已经这样说了好几年了,她那儿还有满满两个铅桶的番薯粉呢。”
爷爷知道我喜欢吃番薯,以前他们在阳台上晒番薯干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拣一根塞嘴里,再拣一根捏手里。只是自从上了初中,尤其是高中之后,我再也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去偷偷撷那融在口里的阳光的味道。可爷爷和奶奶还是一直努力地让那么多生灵苏醒在阳光的沐浴里,包括我。
/他们脚下的土
健身岭之所以叫健身岭,它石阶的级数不言而喻。而他们每天,都至少挑着很重的东西,上山顶,然后又挑着很重的东西,下山。我想起了小学的一篇课文,Z字形的爬台阶的巧法,但事实证明,不管怎么爬,依旧很累。
和爸爸心血来潮会去爬那座山,也顺便去看看奶奶他们的田。微凉的空气勉强把我推到山顶,天是阴阴的,破败的棉絮一脸无所谓杂乱地趴在偌大的天空之床上,俏皮的风从各个角落蹿出来惊吓我的头发,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久久留驻在万物游息里。绿意间裸露的泥土倔强地昂着红褐色的脊背,砾砾石子承载着岁月的风沙嵌刻在温柔而宽广的胸怀里,一如远方那偶见的几点微微摇动的暗花色——爷爷奶奶也会是其中的一笔。
路过奶奶的菜田,虽然我不至于是连韭菜和小麦都分辨不出的“极品”,但面对那些我天天吃着它们某个部位的植物,确是难辨其实,毛豆,芋艿,花生,白萝卜……
当今的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到底有谁还能辨得出呢?更何况那些更小的孩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不记得这些最根本的常识,只是看着爸爸妈妈从菜场里买回来然后烧成红红绿绿的菜,却从来不会认得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最本真的模样,更不用说“打井人”了。那么那些大城市的人呢?看多了洋货,或许连很多菜的名字都不会叫了吧。泥土的颜色,在岁月的流淌里,可是冲刷得越来越淡了么?
奶奶是患有糖尿病的,这几年来似乎是完全好了,越来越肥大的旧衣服不知是在摆动着高兴还是担忧呢。我觉得,这是因为奶奶每天健身岭上上下下,锻炼出来的。每年聚会的佳节,爸爸妈妈还有大伯二伯他们总会劝爷爷奶奶别干了,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天天挑着他们都会觉得肩膀很痛的担子,而他们只是执拗地大声喊:“我们不种谁给你们吃啊?外面的菜都打农药!”然而在大家急躁的一言一语中,他们终于笑着不再说话。
他们当然知道子孙是为他们好。
我当然也知道,他们只是闲不下来。他们的根,扎在泥土里,不是说吹就能吹走的。
我见过一些同学的爷爷奶奶一辈的人,多半也是这副苍老干劲不屈的模样,和电视上那些鹤发童颜的、穿着非常靓丽的衣服,下棋、打太极的老人完全不同,总觉得那些人像是在天堂里一点一点变老,一点都不真实,而我眼前的这些人,是结结实实地老在土地里。
他们甘愿做季节的奴隶,卑微而快乐。
只不过,这种跳跃在土地上的血液,流到我们父母这一代,就逐渐熄灭了吧——我们只会在门口那一点点浅薄的土地里,种着细小的菜,好像自己很厉害一样。
到底谁又懂得土地的脉搏呢。
我们的下一代,是不是只是知道电视上以及教科书上提倡的大棚蔬菜,以及超市里那亮丽的保鲜膜包裹的漂亮的菜呢。
土地会不会哭呢?风赶着云,没有告诉我。
/他们心中的土
他们叫彼此“老太公”“老太婆”,而且喊起来的时候,特别像是在骂人。我曾经看到那些恋爱中的人抑或结婚的人,都有美好的憧憬——在两人满头白发的时候,可以相互搀扶着去看落日。就连歌里也这么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他们确实一起慢慢变老了,可是坐着摇椅慢慢聊了吗?我尽可以美好地想象他们早早地上山可以一起看日出,但是我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做,romantic这种洋文和他们从来就无关吧。他们就像是着最朴实的不动土,静静抱紧岁月,无言地陪着彼此上山,下山,日出,日落,看着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生命宛如静静地相拥的河,永远天长地久。
我能记得他们最浪漫的事,是冬天里爷爷烧水,灌在铜壶里,自己先捧着,然后等到不那么烫手后,轻轻地塞进躺着奶奶的被窝里。
他们的家不是高高的楼层,大门看起来是很虚弱的木门,墙壁是可以用钥匙刮下来的土,昏暗的大堂,堆满了各种材质的柴火,他们的卧室,比厨房还要小,集聚了卧室书房客厅储物室的所有功能,东西挤得慌,但它却让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小时候的我喜欢坐在土灶台旁生火取暖,围着围裙抱着妈妈不让我碰的黑猫,看着坐在一旁的奶奶念着经,不时地把红色的纸折过一个小三角。大铁锅里不知烧着什么东西,白色的雾气飘飘荡荡朦胧了太阳透进头顶玻璃窗的眼。我的身边是比爸爸还要高的堆起来的柴,不远处木板梯下也都塞满了柴——这些都是他们在山上的时候拖下来的。堂前的那只黑狗不那么安稳地走来走去,脖子上拴着的链子撞击着板壁,发出“当当”的声响。
这几年来,连那只狗都被脖子上沉重的锁链拖得似乎越来越矮了。
因为我读的幼儿园在奶奶家旁,所以那时候,我就经常住在奶奶家里,和他们一起在一张大大的黑色圆桌上吃几盘菜,和他们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睡觉。会有那只狗狗每天早上和我道早安,每天下午和那只黑猫迎接我回来。在堂前摆着两张椅子玩着积木,旁边躺着那只狗,偶尔那只黑猫会跳上来和我排排坐。爷爷会红起煤饼炉,然后烧水,缭绕的白雾浸染着不那么明亮的白炽灯。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在宿舍底下偶然看见那小女孩原地拍着篮球,旁边一更小的小男孩牵着大人的手不停地帮这姐姐数数,稚嫩的童声掺杂着因数不及而不停吸口水的吱溜声,我蓦地想起来我小时候在堂前拍皮球,然后爷爷和那只狗帮我数着数。
原来那段记忆已经积起那么厚的一层灰了。
他们从来没有特意打电话让我去看看他们,他们知道我忙,在电话里也说“你忙就不要过来了”。重阳节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元祖的重阳糕,全家一起去奶奶家,只是发现他们都不在,只有那只忠诚的黑狗依旧欣喜地摇着尾巴向我蹭来。
“他们又在山上了吧。”妈妈如是说。
今天可是重阳啊。我想起来以前爷爷总会买一堆好吃的,然后每次我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像掏出珍宝一样说“给你买了好东西”,有时候是一个大大的鲜亮的石榴,有时候是一包橄榄。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爷爷每年重阳会早早地去同兴买好重阳糕,为的是等我来吃。只不过,从高中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去了。
是啊,今天是重阳。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对面的一女生说了一句“当然回家啊,回家会感觉到你是被需要的”。
我是被需要的么?
在我考差的时候,特别想吃爷爷做的蛋丝肉糕,特别想奶奶的那口破嗓子。是不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更能看清自己最初的路,更能记得自己潜意识里眷顾的土?
他们总是不时地打来电话,叫爸爸妈妈下去拿什么什么菜,偶尔还会问我什么时候下来,现在已经是不问了。我知道他们在用最广袤和深沉的爱倾注着子孙,倾注着我,像是那沉默的土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连他们的感情,都显得那么直接而朴素。人走路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在意土,他只在意自己的鞋子会不会弄脏;而被他踩过的土,它介意的是他走得平坦与否,希望他不要在意脚下,而更多的是看向前方。
他们不懂所谓小恩小惠,不懂在人情世故里谋取自己的一点点私利,他们不会做作地特意表达自己的爱,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沉默,像土地一样。他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土地的心。坚忍,执着,淳朴,倔强,沉默,无私,这些词都远远不够形容他们这代作为土之意志的继承者。
学校里第一节课下课,我请假回家了。坐车到我家岭下,我看到对面的大饼摊前排着长长的队。我都在学校里待了那么久了,人们才刚吃早饭。
然后我猛地想起,我在学校里起床的时候,他们早已在山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