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一词在武汉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原先可能是流氓或帮会中“老大”的意思。流传到社会上,便成了“哥哥”的称谓了。比方说:“我拐子这几天回来了。”便是说“我哥哥这几天回来的”。甚至大哥称作“大拐子”,二哥称作“二拐子”,小哥便是“小拐子”,这里面已无半点贬义,而是更为亲热的关系才会如此称呼。
“水客”并非是水上来客,而是含“内奸”、“泄密者”之意。比方说某人告密,武汉人便会说:“这个人是个水客。”这里面关键的字是“水”,水是流动的无序的软性的无孔不入的容易泄露的,大约“水客”的意思由此而来。近些年,“水”的含意又有了新的扩展。比方假货被武汉人称作了“水货”。某种东西质量很差,武汉人便说“水得很”,或是“太水了”。甚至指一些名大于实的某人或某事,武汉人也是说:“水得不得了。”属于武汉人自己的地方语言就是有一种动感的魅力。
武汉人将语出脏话,叫“带把子”。两人吵架,如果有一个人先骂了人,对方便立即会说:“你说话莫带把子哟!”或“你少带点把子咧!”一般人将骂人的话说作“带渣滓”,从字面上来看,这种说法比较好理解些。脏话自然如同渣滓。而为何是“带把子”,我就不太明白了,找了一个武汉人问其缘故。他说:“带把子”不光是指骂人,也指那种话中有话夹枪带棒的意思。这一说我便明白了,“带把子”也算是夹枪带棒的一种俗说罢了。
找歪。武汉人对他人找自己的麻烦不说“挑毛病”而说是“找歪”,或是“找我的歪”,凡是有人与之过不去的情况,统统可作“找歪”。比方说“领导要找歪,我也没法子”,或是“你要找我的歪,我能么样”。同类的情况,北京人说是“找碴儿”,这词颇为生动,与武汉人的“找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容易让人由词的本义而想到事物的状态。
“醒倒媚”,从字面上看,估计外地人没人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醒”在武汉除了有“醒来”的意思外,还有“痞”的意思。武汉人说某人痞里痞气为“醒里醒气”,但“醒”在痞的程度上比“痞”要轻一些。“醒倒媚”的意思则是指痞着脸纠缠不休。“倒”字,是武汉话中一个常用的助字,在这里没有意义。“媚”则本身带有笑脸迎合的状态,“醒倒媚”便也是挂着媚态纠缠。比方说“他一直在那里醒倒媚,我只好把货给他了”。“醒倒媚”是武汉人的一种公关方式,武汉人脾气硬,不怕狠,但却比较吃“醒倒媚”这一套。
“要味”,是在说话办事上都要压人一头,显示自己之意。类似于“摆谱”、“炫耀”的意思,但又略有不同。比方“有什么了不起,跑到我们这里来要味”,“他开来辆新车,几要味哟”。“要味”二字还可以拆开来用,如“何必要我的味呢”、“要味要到我头上来了”诸如此类,这一词可以用得很活。
“带意思”,含着吹大牛、说大话甚至威胁人的意思。从字面上看,便是除了要说的话本身之外,还另带着“意思”。比方说某人吹牛,武汉人便说:“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跑到我面前带意思!”又比方说某人上门威胁,武汉人会说“他竟然跑到我屋里来带我的意思”。
“户籍”,这本是专指负责户口的警察的称谓,但在武汉,一个人如果做事糊里糊涂,或马马虎虎,武汉人便会说他“糊”(读Hu音),或是“糊里糊气”。因为“户”“糊”同音,不知什么时候,武汉人便将那些头脑不是很清楚或是做事显得智商不高的人称之为“户籍”。比方说:“他真是个‘户籍’呀,随么事都莫指望他。”
武汉人还有一句话是外地人喜欢刨根问底的,那就是无数武汉人的口头禅:格把妈(音译)。在武汉人的嘴里,这三个字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无论是在吵架时还是表示亲热时,它都会被反复地运用,即使是日常生活中平静的对话,它也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夹带在人们嘴边。经常有些外地人问我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在武汉生活了几十年,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只知道这是一句并不文明的话,倘若一个武汉人在高兴或日常交谈中被随便带出口的话,却也没有骂人的含义,不必去计较。不过一般知识分子不太使用它。它在武汉话中的地位和用法大约与北方人爱用的国骂“他妈的”差不多。
外地人最喜欢学的武汉话是“冇得”。“冇得”意思是指“没有”。曾经有个外地人跟我说,他在一个车站等公共汽车,等了好长时间没有车,于是问过路人这里有没有车。过路人回答说“摩托”,他心想没有汽车有摩托也不错。于是又等。等了好久,并未见“摩托”,于是再次问人,回答还是“摩托”。一直问了三个人,都说“摩托”。但他最终也没有等到车。后来把这事跟一个武汉人说了,武汉人大笑,说:哪里是“摩托”,那是说“冇得”呀。
武汉话生动诙谐,富有幽默感,也十分形象化,一旦真正懂得武汉话后,听武汉人说话,常常令人忍不住想要发笑。所以武汉人在彼此都恶狠狠吵架时,口气是极凶狠的,但语言却是极有幽默意味的。这也就是武汉人一吵架,围观的人则多在一边笑个不停的原因。类似上述我举的例子还可以写出许多,只是大部分很有活力的词句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对应的字,甚至没有可以借来一用的字,也就无法写出来了。方言的易于流失,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记录的困难一来使语言的丰富受到影响,同时又导致无法通过文献记载和流传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应该是由语言学专家来解决的事了。
还是说武汉话吧。武汉话虽然有很多本地独特的语词,有些单另的词也无法让外地人明白其意,但武汉话却是极好听懂的。有这么一通地道的武汉话:“她您家吃得几过细呃,像前日朝我的屋里佐了几坨姜,烧喜头鱼,吃到正咱(音译),还够一吃得。”这句话是说一老太吃菜节俭,翻译成普通话便是:“她老人家吃得很仔细,大前天到我家借了几块姜,烧鲫鱼,吃到现在,还够得吃。”我想外地人听了这么一番话,他虽然无法闹清楚每一个词的意思,但却是可以懂得全部内容的大意的。这也算是武汉话的特点,虽然不一定能解释话里的每一个词语,但组合在一起听,却谁都能听明白话的意思。对于北方人,武汉话的效果就是这样。
武汉人说话虽然很硬,节奏也快,但武汉话本身却很有些“戏文”的特点。比方,武汉人说话在词语后缀、副词、助词、宾语前置以及处理句式上,都有些“拿腔拿调”,以致语句和语调的风格不甚相配。比方说某人穿得很漂亮,武汉话则是穿得清爽流了的。”又如菜炒糊了,武汉话是:“菜炒得糊里巴交了。”又如他吓得发抖,武汉话为:“他吓得颤颤神。”诸如此类。
武汉话还有一个字用得很普遍也很怪。这个字带有一点“再说”的意思,读“咋”(即读“咋”音),为武汉人说话常用。如请某人去办公室一下,他如有事需等一下,他便会答说:“莫忙咋,我一下就来。”问某人报上登了什么消息,他若忘了,会说:“让我想下子咋。”除此外,武汉话还有一个助词“沙”,它在武汉话中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如说干什么,武汉人会说:“搞么事沙?”如说回去吧,武汉人则说“回去沙”,等等。我觉得“咋”和“沙”都同楚辞中出现极多的“些”有某种相通之处,也不知它们是不是最古老的楚语一直流传至今。因为这样一些字或句式,武汉话便显示出它既硬硬朗朗却又拿腔拿调的风格,这种风格也就展现出武汉方言的地方风味。
选自《阅读武汉》,南方日报出版社2002年版。系两篇文章合并,标题为编者所加。
霸蛮,是湖南人的精神
——答湖南日报记者蔡栋问
易中天
……
问:湖南人有什么特别的呢?
答:……我走的地方比较多,接触的人也多,发现湖南人在各自的领域里往往都是个性很强的人。这个特点在湖南本土可能不一定很明显,湖南人成堆么!但在外地就很突出。这种“德性”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就来自朱汉民先生一再提到的那个“蛮”字。湖南人是不怕“蛮”的。就说那个龙应台,走到哪里,就把旋风刮到哪里,言人之所不敢言、不能言,很有些蛮劲呐!湖南有句土话,叫“霸蛮”。又霸又蛮,这才能张扬个性。我很赞同朱汉民先生的看法,湖湘人士并无一般书生那种柔靡、纤巧之风,总是充满着豪迈、刚勇之气,既能著书立说,又能用兵打仗,扎得硬寨,拼得死命,兼书生意气和武侠豪气而有之。所以湖南人做起事来说起话来,不但坚韧不拔,而且痛快淋漓,往往一下子就把话说到了底,把事做到了位。读湖南人的书,听湖南人讲话,常常会有这种“又霸又蛮”的感觉。比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这话就只有湖南人毛泽东才说得出来。别人说,就算意思差不多,也会说得比较“温良恭俭让”。湖南人却没有那么多拉拉扯扯。你还在拐弯抹角咬文嚼字,他那里已经一把辣椒放了下去,受不受得了他可不管。湖南人,霸蛮得很呐!
问:你认为“霸蛮”是湖南人的特点?
答:是。霸蛮是湖南人的性格,也是湖南人的精神。陈独秀有一篇文章,叫《欢迎湖南人底精神》。通读下来,你会感到他说的就是霸蛮。陈独秀是安徽人,他不会说这两个字,但我们湖南人自己能体会出,是不是?你想吧,曾国藩一介儒生,从来就没打过仗的,却领兵出征,屡败屡战,最后打出个“无湘不成军”来,是不是霸蛮?左宗棠抬着棺材进新疆,不向沙俄让寸分,是不是霸蛮?蔡松坡以弱抗强,率两千子弟兵和十万袁军死战,是不是霸蛮?毛泽东带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深入不毛,扭转乾坤,是不是霸蛮?就连王船山居瑶洞四十余年,写成等身著作,没有霸蛮的精神怕也不行。实际上,湖南人的许多性格,比如朱先生的访谈中提到的倔强、刚直、任勇、坚毅、豪侠、强悍,以及“特别独立之根性”,都可以总而言之曰“霸蛮”。“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是霸蛮;“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也是霸蛮。霸蛮不是霸道,不是野蛮,是坚忍不拔,是果敢刚毅,是不怕鬼,不信邪,“打脱牙齿和血吞”,“不到长城非好汉”。
问:那么,湖南人的这种“霸蛮精神”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