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楚湘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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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气蒸云梦,波涌洞庭(2)

到了六朝以后,夏水忽然不见了,史籍中已很难找到它的名字。云梦泽也不像古人所说的那样荒莽蓊郁,成了沃野千里的平原。是什么原因使夏水云梦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长江汉水捎带来的泥沙使水泽逐步淤塞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人们阻断了夏水的源头,使长江水不再向云梦泽倾泻。尽管楚国人民世世代代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开发了云梦泽,但是年年都发的洪水给人民带来无尽的灾难。一旦洪水暴涨,千里汪洋,往往居民鱼鳖,庐舍丘墟。如此人们想到,要用拔本塞源的办法,把夏水的入口堵死,筑起堤防来阻止大江的水向平原上漫溢。我们不知道谁最先想出这样的办法——实在是伟大的构想——也查不到堵塞夏首的年代,历史的事实是,夏首被堵塞了,六朝以后不再听到夏水的声音。后来的人们甚至找不到夏首的位置。现在从江陵沿长江大堤南下,还有不少什么口什么口的地名,实际上一个口也不存在了,通通被堵塞了。修筑江堤,把江水束缚在大江里面,肯定自楚至汉人们就这样做了。史籍中可以考查的较早领导筑堤防水的是东晋的桓温。东晋穆帝永和年间,桓温为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他在这里组织群众筑大堤保护荆州,这大概是这位毁誉参半的英雄平生功业的一部分。从那以后,沿江修堤的工程,一千多年来从没有停止过。解放以后1952年、1953年间修筑荆江大堤无疑是最宏伟的一次。直至今日修堤工程仍然年年进行。云梦泽滋养了荆楚的儿女,而江汉人民为保卫云梦泽,建设云梦泽,千百年来也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和巨大的牺牲。

解放以后的四十多年间,我“有幸”四度生活在江汉平原上,前后时间长达五年之久。每一次我都在湖滨泽畔江堤河岸作过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得以直接领略云梦泽的风姿。特别是六十年代初,正是国家最艰难的时日,我在汉沔相接的荒湖生活的一年最有意义,因为那些地方最接近古老云梦泽的原貌。春天,站在长堤上翘首远眺,春水,春波淼淼,细绿的芦苇从湖水中伸出随波荡漾,成群的水凫鸥鸟在水面上飞翔或游弋。看晚日在碧水青芦间冉冉西沉,最能发人情思,“销魂最是夕阳红”!夏天,我随农民们在荒湖上劳动。那时湖上的生产相当粗放。砍掉柴禾,耕翻土地,把黄豆高粱之类的种子一撒,工作即告完成。到了秋天,庄稼和芦苇野藿一道生长,各种野生植物也都混在里面争强斗胜,开花结子。在榛莽荒芜的小路上行走,会突然碰到一只兔子惊慌失措,蹦跳而去。薮泽中古代丰饶的虎兕之类的猛兽是绝迹了,但獐鹿之类的小兽依然所在多有。凛冽的冬日,我们到荒湖里去砍伐桄柴。走过那些榛芜满地的平野,“桑柘落如雨,飞藿共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给人一种沉静凄怆的感受。深入湖中以后,只见芦苇桄柴,参天畅茂,简直没有尽头,我们多次在荒湖上迷失道路,怎样折腾也走不出去,不得不在芦苇丛中过夜。夜风吹着芦叶发出萧萧的响声,一钩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黑黢黢的湖上使人感到恐怖,什么鸟儿在寒芦深处凄凉地鸣叫。我在湖上还看到过一次大火的奇观。有一天下午,不知什么原因,一个洲上起火了。风卷着火势迅速蔓延,滚滚的浓烟卷向天空,草木的节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鸟儿们四散纷飞,来不及脱出重围的鸟儿发出惨叫,獐麂之类的野兽惊慌跳进水里向安全的地方逃窜。洲上没有居民,大火也就无所控制,烧天的火势不断嚣张,使西沉的晚日也为之失色。大火一直烧到傍晚。夜间惨白的月光照着黑糊糊的荒洲,还有残烟在冒着。

湖上一年的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云梦泽就是这个样子!古代的人民不就这样在丘陵洲渚上播种庄稼,与水周旋,冬天烈火以焚之,以猎取野兽。“冬则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现在云梦和古代当然大不一样,但在局部地区并无多大差别。李太白是否误以为水泽就是一片汪洋,他到来之后没有发现那个浩瀚无涯的水国,所以云梦泽未进入他的笔下。

七十年代初,我又在洪湖生活了两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听说附近的湖区有一些湖南人的村落,我特地去访问了他们,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特别使我兴奋的是他们大多是我家乡一带的,因此我的过访受到他们热烈的欢迎。他们告诉我,解放前这一带尽是荒湖,没有人烟,他们的前人,大多是祖父一辈,到这里来开辟草荚,垦荒生产。砍掉芦苇,搭棚子,就是他们的住所——当地人至今仍称那些地方为“湖南棚子”——生活是非常艰苦的,常常不得不以野草野菜充饥。开始他们不熟地形,往往费尽心力,初建家园,一场大水,便洗得荡然无存。有一位居民告诉我,他的祖父初来时搭了一个棚子,也置了一些家当,第二年夏水一发,把什么都洗荡干净。过了几个月水落了,他重新来到,一切都荡然无存,后来发现泥里还剩下一个牛轭。老人看到这唯一的旧物,非常高兴,因此把那个地方取名为牛轭湾。这些开拓者历尽艰辛,终于安定下来。他们从家乡招朋引类,来这儿开湖生产,安家落户。老婆也基本上从家乡引来,甚至耕牛猫犬都是家乡带来的。他们终于扎下了根,成为一个一个独立的湖南村落,讲湖南的语言,按湖南的方式生活。他们勤劳勇敢,也相当强悍。从他们那里,我似乎看到了古代楚国人民的身影。他们走出山林,征服云梦泽,是经过若干代人,逐步摸清薮泽的底细,了解水流的规律,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的艰苦经营,才使这个辽阔的水泽得以开发,才使强大的楚国称霸于天下,也才使楚人精神成为华夏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其后的几十年间,一有机会,我就到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时代不同了,发展的步伐特别的迅捷。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往日的荒湖没有了,全都变成了良田,纷乱的野水大多成了齐整的河渠,出现了许多新的城镇。莫要说沧海桑田,几十年的发展就可以超过以往若干世代的变迁。

我很想了解古代的夏水是否还留下某些遗迹。1996年8月我专程前往江陵,研究了荆州地区各县的地方志,然后按照古代夏水的大致流向,徒步穿越江汉平原。友人刘作忠在荆州东门为我送行的时候,很为我孤身独往担心。我开玩笑地说两千多年前荒蛮的古代,屈原敢于在江潭泽畔踽踽独行,如果文明昌盛的今天我还不敢走路,我还有什么资格算是楚国人的后代。”出荆州城不过十多里路就上长湖大堤。这条长堤是云梦泽的北边屏障,它的历史颇为悠久,最初是五代十国时期荆南高氏王朝修建的,至今仍称为高氏堤。高季兴的荆南是十国中最为孱弱的割据政权,谈不上有什么建树,高氏堤算是这个王朝留下的唯一的遗迹。百里长湖,风波荡漾,浩渺无边,堤上绿树成荫,沿途蝉儿们唱着热烈的秋歌,因而也颇不寂寞。走完整个长湖的南岸,越过控制四湖总渠的习口水闸——总渠北起长湖东角,东南流直达洪湖——然后沿田关河东进,直达东荆河进入潜江县城。再溯东荆河北上,到达汉江南岸。然后沿汉江大堤东下,只一百多里就到了沔阳。由于我严格地沿湖滨河岸傍水而行,曲曲弯弯,花了三天时间,估计大约走了四百余里,这是古代夏水由江入汉的全部距离。我知道这不是夏水的故址,夏水应在潜江南面一些,和我走的路线大体平行。但我不妨把这条水路当作夏水的故址。我高兴地发现,如果像古人一样,驾一叶扁舟,今天仍然可以从荆州出发,由长湖东进,穿田关河,入东荆河,到达汉江。只是中间有些水闸,无法通过了。为此我忽发奇想,我们今天如果重开夏水,也许不无意义。从江陵到潜江沔阳,大体按古夏水的线路,开一条人工河,打开夏首,引江入汉。由新夏水从江陵到武汉,较之大江南绕监利洪湖再北上三镇,水程可以缩短五分之三。两千多年以前,楚国人民能够“通渠汉水云梦”,“沟通江汉”,用我们今天的技术来做同样的事,不是轻而易举吗?我期望在下一个世纪能看到这样一项工程,在地图上重新标上“夏水”这个辉煌的名字。

选自《长江文艺》1999年第2期,有删节。黄瑞云,1933年生,湖南人,现为湖北师范学院教授。著有《老子本原》、《溪流集》、《黄瑞云寓言》等。

注释

乂(yì):治理。

黄鹤楼

曹聚仁

黄鹤楼原为辛氏楼,辛氏市酒山头,有道士数人诣饮,辛不索资,道士临别,取橘皮画鹤于壁,曰:“客至,拍手引之,鹤当飞舞侑觞。”遂致富。十年,道士复至,取所佩铁笛数弄,须史,白云自空飞来,鹤亦飞舞,道士乘鹤去,辛氏即其地建楼,曰辛氏楼。

——《报恩录》

黄鹤楼,建于南北朝年间,距今约一千六百年,登楼览胜,临流寄感;我二十岁那年,就对着扬子翻黄汉碧流,不禁怆然泪下。唐代诗人崔颢在楼上题了一首诗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不完全依照呆板规律的风格,极为唐代大诗人李白所欣赏,甚至于说,有崔颢诗在上,他也搁笔了。他真的不写了吗?并不,他另写一首《鹦鹉洲》的诗云: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他完全依照崔颢的格调,也是律诗,也是第二联不对的(以前的人以为李白写《金陵登凤風台》诗和崔诗争胜,用的是崔诗原韵,也只是存这么一说而已)。在李白记忆中,他对黄鹤楼的印象是很深的,他的诗,如:“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传诵千古的诗篇。

至于里巷所传的“黄鹤楼”,不一定从大诗人的诗篇而来,倒是从《三国演义》和南北曲中的孙刘故事而来。元代朱凯有《醉走黄鹤楼》杂剧,南曲及各剧种,都有《刘备过江会孙权》一剧。剧中赵子龙是主角,显出他那威武不能屈的神情。可惜,三国时期,武昌还没有黄鹤楼,编剧的把时代弄错了,牛头对不了马嘴的。

1921年夏天,我从南京西行,初到武汉。那时,我很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得时势有什么变化。船到汉口,那是洋人租界地区,过江到了武昌,才知道王占元的部队闹了一场兵变(王占元,当时任湖北督军),把全城繁华商业区都烧毁了。我在轮中,读了孔尚任的《桃花扇》,眼前景况,正是: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桃花扇·投辕》)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又值秋凉新病,我上了黄鹤楼,就怆然泪下。其后十六年,我重到武汉,恰在南京沦陷之后,戎马倥偬,又是战时景色。那年冬初,武汉沦陷,我的眼前,又看到《桃花扇》所描叙的苍凉画面。武汉,自古为四战之地,黄鹤楼一直在战火中历经世变,写不尽家国兴亡新愁旧恨!

武汉三镇,在我们的印象中,汉口最深刻;在过去历史中,汉阳为政治商业中心,军事重心则在武昌。大江西来,汉水北至,蛇龟二山,对峙在大江南北岸,把三镇绾合在一起。龟山,古名翼际山(《水经注》:“汉与江合于衡北翼际山。”汉水入江,古在龟水之南,今在龟山之北)。三国南北朝称鲁山,其后亦称大别山。有矶突出江中,名禹功矶,亦名龟首,晴川阁建于矶上,禹王宫建于山顶。山麓有唐代始建的太平兴国寺,寺前古桐,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龟蛇二山之称,盖始于明末,沈钦云:“江流湍急,怪石嶙峋,山名大别,与武昌黄鹄山对峙,雄踞江之东西,势若龟蛇环卫。”其后张元芳亦云:“登大别,睇晴川,望龟蛇相对,山川绣错,人烟鳞集,洵洋洋大观也。”

蛇山,古名黄鹄山,南朝刘宋诗人鲍照已有《登黄鹄矶诗》(《水经注》称黄鹄山林涧甚美,山下谓之黄鹄岸,下有湾为黄鹄湾)。黄鹤楼就在蛇山即黄鹄矶的头上,唐代已成为游览的胜观。据那位写记的阎伯埕所说:“耸构巍峨,高标,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舒,四围霞敝,坐视井邑,俯拍云烟。……极长川之浩浩,见泉山之累累。”(765年刻石)题得十分雄伟。不过,到了宋代,这一黄鹤楼早已不在了。宋代的黄鹤楼,到南宋初,陆放翁入川时,也已荒废。据今存画本看来,那两层楼阁,台阶都有精巧的雕刻。元明各代,建了又废,废了又建,清代又建了好几回。民初,我所登的黄鹤楼,乃是1884年重建的,三层崇楼。“自山以上,直立十八丈,其形正方,四望如一,高壮闳丽,称其山川。”附近还有元代建筑的圣像宝塔,清末修建的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陶公亭、涌月台、禹碑亭等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