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出访通知的时候我就已经掐指算好:亚洲杯足球赛月底在黎巴嫩进入尾声,恰好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月底到达贝鲁特,不迟不早赶上决赛。如果上帝保佑,看中国队决胜冠亚军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行李还在收拾着,情绪已经提前进入兴奋。倒也不是我对足球有多大的兴趣,是不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罢了。
十月二十九日上午,从大马士革出发往叙黎边境,见到前往迎接的黎巴嫩作协主席时是中午时分。事先打听好了,当天下午四点半钟是中韩两国球队决胜三四名的时刻。跟主席把事情一说,他当即打电话找人弄球票。大巴一路疾行赶到贝鲁特,才进饭店大门,球票已经在柜台上等着我们。一共是十八张票,我们代表团连陪同才六个人,大家打趣说,完全可以在座位上睡着看球。后来才知道球票是十美元一张,三四名的决赛和冠亚军决赛连续进行,观众一气儿能看四五个小时,过瘾。
放下行李,匆匆去了一下洗手间,复又上车往球场赶。路走到一半时感觉气氛不对,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穿迷彩服的士军,不断地拦下一些汽车,检查,有的挥手放行,有的喝令绕道。我当时颇有点紧张,因为黎以边境正在打仗,是不是贝鲁特遭遇了恐怖活动?车停下,过来两个士兵,探头往窗内看看,见我们是中国人,开颜一笑,客气地摆一摆手,放行。车中人相互看看,很得意。阿拉伯世界对中国的友好让我们这一路上都蛮受用。车接着前行,五分钟后进入第二道岗哨,依旧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目光炯炯如临大敌。
一直到汽车开进了体育场的范围,军警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大家才恍然大悟:不是遭遇恐怖活动,而是亚洲杯决赛要开始了。我的天呐,这样的一种“夹道欢迎”,真叫我等消受不起呀。
开赛时间所剩无几,场中观众坐得稀稀拉拉,如同大旱之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我们在看台上东张西望,盼望能找到一片中国人的地盘掺乎进去,一会儿呐喊助威的时候能够多点儿气势。找了半天,还把照相机的长镜头拉出来看了又看,只找到了韩国旗,太阳旗,绿白两色的沙特国旗,偏偏就不见五星红旗。正失望呢,忽地在我们眼皮下冒出一个白净皮肤的帅小伙儿,怀里变戏法般抽出一团艳红,哗地展开,但见五颗金星闪闪耀眼,不是我们的国旗是什么?大家嗷地一声叫,穿过座椅直奔国旗而去,仿佛流浪多年之后一搭眼看见了亲近的家人,激动中眼睛都有点热乎起来。
一直到开场,小伙子两手抻着旗角,不屈不挠地摇着舞着,旗下却始终只有五位忠实的中国作家。开场之后他讪讪地收了旗,折迭成方方的一片,摊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依旧盼望场子对面有人看见了这片红色之后会应招而来。在别人的国土上看中国队踢球,不把中国观众归聚到一块儿,算个什么劲呢?
是作家总有好奇心。抓紧空当跟他闲聊几句,知道小伙子是北京人,外派到黎巴嫩的饭店做劳务,专搞食品雕刻。出来之前他是学这个的。今天他请了假出来看比赛,工资当然要扣,加上票钱,来回车费,所花也算不菲。国旗取自他所在饭店门前的旗杆,是借用。黎巴嫩很多饭店门前都喜欢挂各国国旗,当招牌,我们住的那家也有。他说他喜欢看球,在北京就是球迷,可惜中国队不给他面子,没能进入决赛。
他膝盖上摊着国旗,文文静静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场中观众渐渐多了起来,我们的身前身后全是韩国人和日本人,并且日本人的队伍极其壮观,不但占据了整片整片的座位,还四处发放他们的小太阳旗,把大鼓呀,喇叭呀什么的弄出震耳欲聋的响。庞大的日本摄影记者团也开始浩浩荡荡进场,炮筒般的长镜头把小个儿的记者们压得不能喘息一样,看着都替他们累得慌。心里明知道日本人不过是占据有利地盘,等待的是下一场冠亚军决赛,免不了还是觉得兴奋,好歹人家把中韩之战的人气弄得旺起来了吧?
小伙子的脸色始终有一点紧张,他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搓卷着那面国旗,卷起一个角,又放开,周而复始。我当然知道他担忧什么。“遇韩必败”是中国队的一道符咒,这么多年球迷们总在它的阴影下战战兢兢讨生活,期望了又失望,失望了再期望,一次又一次,自杀的念头都有了。今天的三四名之战又逢韩国,还是在黎巴嫩的球场上,寥寥几个中国看客想要轻松看球都不可能!
球员进场的时候我们就伸长脖子寻找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我们的座位真的是好:紧挨主席台,距绿茵场的高度正好适中,既能综观全局,又不至遗漏任何一个争球细节。十月底的天气不冷不热,太阳正背着我们西斜,空气洁净,崭新的足球场座位舒适,暖风吹得人毛孔发痒。这么好的看球条件,若是看不到一场好球,那真是上帝不肯帮忙。
主力的面孔却总是寻找不到,让大家的心忽悠悠的空落起来。后来才知道,那天有五个主力队员因为黄牌或伤病无法上场。残阵弱兵,如何能凭空打出一个神话的结局呢?可怜我们在国外二十多天,没看报纸,消息不灵,白白地着急了一把。
开场之后小伙子就不再愿意跟我们说话了。我们代表团的五人之中,连我在内有三个是外行,根本就没进过足球场的门边,这回跑来纯粹是凑个热闹。小伙子肯定从我们的言谈话语中察觉出来了,所以他不屑跟我们为伍,不再在我们身上浪费精气神儿。他的一双眼睛全神贯注盯在场中,来回地扫视,不像山东作家李贯通那样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叫喊,也不像北京作家高洪波那样拍着大腿表达心里的不满,他像我一样地不动声色,只不过我是因为不懂而茫然,他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而憋着气。我觉得我们的队员踢得还挺好,起码看上去跟韩国队势均力敌,不显得有多么狼狈。上半场双双都没有进账。
中场休息的时候,人越涌越多,四面看台几乎坐得满满。我前面来了拖家带口的一群日本人,大人拎着旅行袋,小孩子背着卡通包,半大不小的孩子抱着麦当劳的外卖可乐和汉堡薯条,一看就知道是下了飞机直奔球场而来的。再看场中寥寥可数的中国球迷,我不由替中国球队生出一丝悲哀:没有看客的表演哪里还能有热情?那一刻我真的是原谅了中国球队,在比赛没有结束的时候提前原谅了。
整个休息时间里,我们身边的日本人兴高采烈,锣鼓喧天,又唱又跳,为下一场比赛进行“预演”。我们的北京小伙子神情肃穆,保持一个静坐的姿态一动不动,浑如置身事外的思想者。他给我的感觉是负担太重,重得像一座山,要把他压倒。他太好胜,太希望中国队赢,太想要在球赛结束时昂起脑袋从日本人的欢快群体中走出去,留给他们一个矜持的背影!
开赛的哨音终于又响了。中国队仍然在严密防守,球在两拨球员的脚下滚来滚去,局面近乎僵持。十五分钟左右时,天赐良机,中国队获得一个直接任意球。小将邵佳一状态极佳地起脚射门,脚尖和球“嘭”一声响亮地撞击,球飞过防守人阵的头顶呼啸翻腾着照球门奔去,像一个在幼儿园里关了一天之后欢快地奔回家的孩子。进了!我们已经憋不住地跳起身来,无比激动地高举了双臂,把一声快乐的呐喊预备在喉咙口。我看见小伙子弓起腰背,把那面国旗抓在手中,随时都会冲下看台展旗挥舞的样子。他的面孔胀成了红色,鼻尖闪闪地发亮,眼珠瞪得活像要弹出眼眶粘到远处的球门柱上。
可是,球偏了。在我们六双眼睛热切的期盼下,球微微地、令人欲哭无泪地偏了,打在左侧的门柱上。命运之门终于没有敲开。
说不出来那一份惋惜和心痛。如果不是亲临现场,没有听到那一声美妙的脚尖和球的撞击的巨响,也许我这辈子都体会不出球迷们为什么常常会在场中痛哭、大骂、投掷脏物和打架。我懂得了什么叫“失之交臂”,什么叫“差之毫厘”,实际上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没有别的解释。
我们预感到比赛会没有结局,肯定会延时,或许还要靠金球决胜负。我们互相核准着手表上的时间,担心会因为延时过长而耽误了晚上八点开始的正式会见和宴会,那将是很失礼的事情。
小伙子重新坐下来,挺直腰背,坐得如同泥雕木塑。从他双肩和腰背的线条来看,他比先前更加紧张,以至于整个的身体发紧,僵硬。
十五分钟又过去了,眼看着比赛就要结束了,却在这猝不及防之间,韩国队的明星射手李东国逮住机会一脚射门,把球喂进了门洞。
巨大的、无边的悲哀刹时间笼罩了我们,使我们有整整三分钟的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都说不出。看台上韩国人和日本人的欢呼声呈波浪状地起伏,鼓声响得狂野而喧嚣,轰轰地将我们可怜的六个人埋进了悲哀的山谷。小伙子已经彻底地丧失了信心,他不敢也不愿意再看,最后的十分钟时间,在周围一浪高一浪的人声鼓声中,他转身趴在椅背上,脸埋在肘弯里,一动不动地静默到终场。我不知道他哭了没有,我绝对相信他的一颗心已经被泪水浸泡得膨胀和发白。他是个多么渴望见到胜利和辉煌的矜持的球迷啊!
最后的十分钟里,奇迹终于没有出现。实际上我们也没有指望有奇迹出现。
绿茵场上,双方球员草草握手之后就退到休息室。中国队员们在休息室里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只看见场中工作人员飞快地忙碌起来,为即将到来的韩国队的领奖仪式做准备。日本的摄影记者们更是蝗虫一样在场边散开,各各占据着有利位置,把炮筒一样的相机架设和调试到最佳状态。我身边的日本啦啦队已经扎好了头带,披挂上带“忍”字的日式和服,专门的后勤人员正从看台下变戏法一样地运上一盒又一盒糕点,忙而不乱地分发给大家,吃胞了肚子才有劲喊加油啊。而在另外一边的看台上,沙特队的球迷们也已经穿上了绿色和白色的服装,把同样颜色的大旗小旗举在手中,严阵以待,大有跟日本啦啦队一决雌雄的意思。毕竟这里是黎巴嫩,阿拉伯人的世界,从人数来说他们已经占有了优势。
好戏这才要开场呢,没有人再记起刚才的中韩之战,就仿佛那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预演,幕落了就过去了,情节和演员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时候,在全场观众整体激动起来,要把自己投入进大渲泻大狂欢的时候,北京小伙子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卷起手中的国旗,没有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坚决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的心情太过悲哀,无法再把自己融进眼前的欢乐。虽然十美元的球票中有八美元的价值在下一场比赛,他还是要走。这个伤心的球迷,这个孤独的旗手。
记下以上的这些,也是替我们全中国的球迷泣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