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绪与宫本雄二,中日的两位老外交家,各自都有自己服务的国家利益,但各自又都有多年专业的外交经验,因此,两人可以既务实,同时又相对超越地审视中日关系及其深层原因。
正好在宫本雄二应我之邀飞抵深圳之际,有坊间传闻,安倍第二次上任后,除了周围的保守派智囊外,也想延揽一些对华温和、开明的“知华派”人士出谋划策,其中就有宫本雄二。
因此,宫本雄二的此次中国之行,而且是直接出席一个中文电视节目,又带上了另一层色彩。
请看下面的对话,其中隐含着不少的“干货”:
邱震海:宫本大使,您长期在日本的外务省工作,您怎么看中日关系的演变乃至激化的进程?
宫本雄二:外交离不开国内政治,国内政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现在似乎国内政治压倒了外交。依我看现在没有好外交,全部是国内政治的延续。不管怎么样,日本的外交政策也是如此,跟国内政治融合起来,决定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
邱震海:从您委婉的表达当中,我听出了言外之意,就是钓鱼岛问题本质不在钓鱼岛问题本身,而更多的在国内的政治,而且它本身的性质不光是主权之争,而是它有一些筹码的因素在里面。
宫本雄二: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中方有中方的立场,日方有日方的立场,那么站在两国的立场,如何找出一条妥协之路。
邱震海:日方能不能承认中日在钓鱼岛问题上是有争议的?
宫本雄二:为了解决有关领土问题,有三个办法,第一个,要和平解决;第二个是交给第三者;第三个是战争。我们绝对要排除第三个选择。
邱震海:日方有没有可能以各种模糊的方式暗示给大家,钓鱼岛问题其实是有争议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柳暗花明。
宫本雄二:在任何情况之下,外交的机会总是有的。
邱震海:好,那我们现在就来脑力激荡一下。您大概看看有哪些模糊空间?
宫本雄二:我已经说出一个方案,这个方案绝对不可能实现,因为我早就说出来了,我的方案是:日方和中方达成协议,就任何问题开始谈判。
杨成绪:日方认为要谈什么问题不能有前提,现在就僵在这个问题上了,当然不完全是这个问题上。在中日关系交恶之后,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政治界特别是日本的右翼力量,放出很多的话,比如完全否认南京大屠杀,比如不承认日本的侵略战争,比如慰安妇问题等等,这一系列都在刺激着中国人民的心灵,这点就使得中国人怎么接受和日本坐下来谈这个建议呢?
宫本雄二:希望媒体朋友们多帮我们的忙啊,因为实际的日本的情况不像刚才杨大使(描述)的那样,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到底有多少。我不说绝对没有,有,但是少数,这是日本的实际情况。否定日本侵略中国的到底有多少?也不多。
邱震海:但是我们媒体也没有看到日本有很多人是站出来正视历史的。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会报道。
宫本雄二:现在安倍首相,他旁边的人占优势,很多人不敢说话,所以你们听到的是靠右的声音多,这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特点。第一个我们要了解,一定要通过和平手段来解决,在和平的谈判还没有开始之前也好,开始之后也好,我们绝对要回避双方都不愿意的冲突。为此我们要做充分的准备,双方要创造气氛。
邱震海:那刚才杨大使说了,日方这个设定的气氛不对。所以,现在中方就不愿意跟他谈。
宫本雄二:可以改,这些可以改。
邱震海:日方如何改?
宫本雄二:第一个,日本领导向中方传递正确的信息,日本很重视中国,很愿意同中国改善关系,为此认真地想要跟中方进行谈判。
杨成绪:我从现在的情况来判断,中国接受安倍先生这个建议还是有难度的,因为整个老百姓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对安倍的本人上台后所有的言论,不管涉及侵略战争问题或慰安妇问题,还是涉及对中国侵略历史的问题等,大家都很反感。
邱震海:宫本先生也在很辛苦地做一些沟通工作。您觉得安倍发出什么样的信息,到什么样的度,什么样的氛围是中方能够接受的?
宫本雄二:有一个前提,我站在杨大使的立场来说,日方以后再也不要刺激中方。
邱震海:安倍有两面性,2006年10月8日他来到中国,破冰之旅的时候给中国人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当时历史背景不同,过去六七年整个历史和战略背景都变了,所以安倍的两面性是一半好一半坏。您怎么去说服安倍?
宫本雄二:站在大局,对日本将来的战略利益,安倍首相现在要做出判断,结论很明白:我们一定要同中国建立起友好的合作关系。所以唯一的办法是让他理解,我想相当部分他已经了解,如果我们没有同中国良好的关系,将来日本的战略利益就会受损害。这一点,我相信安倍可以理解。
邱震海:您的意思是说,他过去几年是有误解?
宫本雄二:没有误解,他之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下台了,五年里,他的生活实在是很不满意。那个时候,右派的朋友们都安慰他,靠近他,跟他在一起。来的人右派的比较多,所以他才靠右。
邱震海:安倍2007年下台之后,从门庭若市到门庭冷落,许多右派朋友们给他安慰,所以向他施加了影响,导致了他一年前上任之后右滑,然后现在他又在慢慢地修正他的看法,是这样吗?
宫本雄二:不是修正。他第二次当首相的最大目的是复活日本,先从经济着手,这是明确的战略。
杨成绪:他发展关系的目的,至少在我看来,是来对付中国的。
宫本雄二:杨大使,可能安倍首相旁边的一部分人这么想。请放心,日本的外交专家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包围中国是不可能的事情,日本的外交专家都知道。
邱震海:好,现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此时此刻安倍在想什么?
宫本雄二:我推测,他无论如何将来一定要改善同中国的关系,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
邱震海(对杨成绪):如果说安倍有一天像小泉十几年前那样表示,中国崛起对日本不是威胁而是一个机会,您认为中方能接受吗?
杨成绪:我当然认为这肯定是能接受的,但是这之前需要做很多事情。
邱震海:什么事情?
杨成绪:比如说对靖国神社怎么看,比如说对战争怎么看。
邱震海(对宫本雄二):中国最希望从安倍这里听到的是,不要以华为敌,同时不去参拜靖国神社,安倍能做到吗?
宫本雄二:这不可能做到。
邱震海:那怎么办呢?
宫本雄二:所以公开外交的局限就在这里。
邱震海:好,那我们现在找个公分母。如果要安倍在靖国神社问题上表态,如果您给他一个建议,他该怎么表述?
宫本雄二:看看情况,看看情况,总是会有办法。
邱震海:如果您明天晚上跟安倍喝酒的话,您建议他怎么说?
宫本雄二:保留给安倍吧,保留给安倍吧。
当宫本雄二在我的节目里做这些表述时候,也许读者们会觉得他太暧昧、太模糊。
但请注意,宫本出席我的节目是在2014年3月底。七个多月后,安倍就在北京的APEC期间见到了习近平主席。
其间,宫本雄二和他的团队到底对安倍施加了多大的影响?他后来一直没有说,我也不便问。这大概就是公开和秘密外交的区别吧。
下面这段对话也颇有意思:
宫本雄二:我在日本向日本的听众、观众再三再四地说,中国现在有很大的变化,30多年的改革开放是伟大的成就,也同时是很大的改变,正处于改革当中、变革当中,因此中国的思想、思路也随着时间变化。所以现在的中国有各种的因素,我们害怕的因素,我们可以相信的因素,各种各样的因素都在里头。所以现在我们绝对不能定义中国,因为中国正在变化当中,我们定了,反而会迫使中国变成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比方说我们把中国作为敌对国家,那中国也不得不把日本作为敌对国家,那么我们的敌对关系就定下来了。其实这个因素在中国不能说没有、绝对没有,但不是占社会的主流。
邱震海(对杨成绪):您怎么看日本对中国的发展方向的疑虑或猜疑?哪些是不合理的?哪些是中方可以思考的?
杨成绪:我认为历史的条件完全发生了变化,今天已经不是甲午战争的时代,也不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略中国的时代。中国经过改革开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点中国有充分的信心。在这个信心的基础上,中国怎么来处理好日本的问题和过去是不一样的。中国也并不是担心日本会变得怎么样,我们和美国也这样的,我们并不怕美国。中国说了,对日本也说了,我们绝不会开第一枪的,至于开第二枪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在美日加强同盟关系来对付中国方面,我觉得中国是有信心的。
宫本雄二:日本现在主要是看中国的动向。刚才杨大使介绍的日本的心理状态,大多数的日本人对中国开始恐惧,所以他们想尽量依靠美国。日本现在的情况就是大概如此。
邱震海:但是从中方解读来说,日本跟美国搞军事演习,就是针对中国;日本要修宪要复活日本,就是走军国主义。
宫本雄二:这个演习,你们也在演习啊,互相演习的。你说得很对,我们现在缺少互信,所以很多东西做不成、谈不成。比方说,那个时候野田的真实意思,没有好好地传达到中国。
邱震海:您是说野田“购岛”不是阴谋?
宫本雄二:野田是比较老实的政治家。
邱震海:相比谁来说?
宫本雄二:相比中曾根。
邱震海:中曾根比他更狡猾?
宫本雄二:当然,大政治家,往往狡猾。
邱震海:您实话告诉我,在当时野田的“购岛”背后有没有阴谋?是中方理解错了,还是日方理解错了?
宫本雄二:据我理解,野田没有那么大的野心。野田本身没有阴谋,但是他的背后一部分人另外有想法,这是肯定会有的。
邱震海:中国人往往有一个惯性思维:这任领导人不行,那我就等待跟他的下一任打交道。怎么研判安倍的政治寿命?
宫本雄二:看看经济。
邱震海:过去一年“安倍经济学”是比较成功的。
宫本雄二:那是他口头上的气氛的问题,现在要进入真正的经济,有人会痛,气氛不会痛,但是现在是有人要痛。
邱震海:我们都需要一种危机管理机制,到底有没有?
宫本雄二:人类都是很聪明的,苏联和美国,苏联和西欧,为什么开始危机管理呢?他们是真正遇到了危险,他们遇到的危险是真正的危险,所以他们才开始危机管理。
邱震海:您的意思是说,中日现在真的危险还没有到?
宫本雄二:所以你们不同意(建立危机管理机制)。
邱震海:您的意思是说,责任在中方?
宫本雄二:我是一辈子从事外交的。外交家本身是现实主义者,但是现实主义者陷入现实主义就没有将来。为了发展,我们需要理想。那么就日本和中国来说,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东北亚要实现什么样的理想?现实主义我不反对,没有现实主义我们没有办法活下去。但是只有现实主义的话,就不行。东北亚永远是打仗,我杀你,你杀我,我们必须摆脱这样的情况。安倍作为日本首相说的话,实际上不能代表整个日本社会。我想,现在日本和中国很需要的是刚才所说的理想。
邱震海:中日两国能不能站在彼此更高的高度,审视彼此的情绪,面对共同的未来?如果任由中日目前这种战略纷争和毒化的气氛发展下去,那么未来一二十年,也许东亚会成为另外一个巴尔干半岛。为了避免如此,中日双方应该做些什么?我们的大智慧到底在哪里?
杨成绪:我认为中国是上一次战争的受害者,日本是加害者。在这个问题上日本必须要慎重考虑,从中国人民的感情出发来处理中日关系。
宫本雄二:这个我想根本的东西不是什么手段,什么战术等等,还是两个社会要认识到,打仗不合算,打仗太不负责任了,世界第二、第三经济大国打仗,带来全世界股票市场的突降,就是不景气。我们的关系不是日本和中国那么窄小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对整个世界要负责任的这种大国之间的关系,我希望两国社会要逐步提高对这些事情的认识。
美日智囊如何电视激辩?
作为日本前驻华大使,宫本雄二先后两次出席我的节目,一次是2012年7月的《震海听风录》,另一次则是上述的2014年3月底。似乎出乎意料,但其实也合乎逻辑,宫本雄二出席节目后,中国许多观众的反应并非像原先般的激进、反弹,相反多的却是点赞和理性的思考。
“从这位日本外交家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是风度、风范和理性。”2012年7月宫本雄二首次出席节目后,一位网友在我的微博上这样留言。
一段时间来,我经常对日本官员及其周围的人士说,安倍上任后确实把周边关系搞糟了,若不信,看看韩国总统朴槿惠的反应即可知道。朴槿惠不要说与安倍不握手,甚至在国际场合就连眼皮也不会对他抬一下。
安倍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惨的。须知,韩国在美、日、韩同盟关系中,可是日本的同盟国啊,日韩关系的紧密程度,是中日关系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这也正应验了中国民间的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果说朴槿惠的例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就请允许我引用美日智囊在《震海听风录》节目里的激辩吧。
也许读到这里,你也许会怀疑自己的眼睛:美日智囊激辩?没看错吧?没错,你没有看错,确实是美日激辩,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而且是在我的节目里与中方嘉宾一起对话时。
2014年11月5日,APEC峰会在北京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