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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跨过秀夫溪,对岸是灼灼的荔园,红果如丹,艳艳的一大片。一条小径蜿蜒在荔园深处。走到尽头那光线明媚处,一股微湿的凉气和一股凝重的香气透进肺腑,使人微醉。定神一看,眼前突现一座巍峨挺拔的豪宅,粉墙青瓦,雕梁画栋。浅红色的石阶泛着淡淡的幽光,一级、二级、三级!仿佛又一座中宪第!透过来的香气原来并不是花香,而是木门的檀香。这种香气,每个行红头船的人都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那是新帆船的体香!铜门环、石狮子、琉璃瓦。这不是一座“驷马拖车”大院吗?还外加“双佩剑”花巷!皇皇一座豪宅,坐西朝东,又西高东低,次第深入,四进层叠。这份阔绰从容,宽门高第,别说进得了花轿,出得了棺材,就是跑上一支马队,也不见得挤!大门开在南北两侧,前埕空旷,清风穿堂。庭前又一荷塘,尖角初露,荷叶田田。不对啊!怎么这样低?哪来的洪水?倏忽间,豪宅就如一艘大船,驶入茫茫的波涛之中……“掌舵,快掌舵!”陈仰穆被自己的呼叫声惊醒过来,方知这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雁,雁,你猜,我又梦见什么……”他翻了个身,从背后搂住了妻子,贪婪地在她的耳鬓上嗅了嗅,像是在寻找梦中的那股香气。

“不用猜!又梦见起大厝,砌玻璃了!”蔡雁秋转过身子,睡眼蒙胧,却一语中的。

“哟!怎么老是被你猜中了?嗨,我告诉你,我真的又梦见起大厝了,这个梦,还真是有鼻子有眼,这梦中的大院啊!可真大!宽可跑马,高可摩天!你起来,拿纸笔来,我画给你看!”陈仰穆兴奋地爬起来,又推了推妻子。

“真的能画出梦来呀?看你是想起大厝都想疯了,半夜三更的!”蔡雁秋从来都不违拗丈夫的意愿。伸了个懒腰,就起来准备了笔墨纸砚。

“不,这纸太小,太小了。嗨,昨天你不是买了一块白布头吗?这汗衣别做了,拿来,我要画出梦里的一座豪宅!对,我要起一座豪宅,让梦境变成现实!”陈仰穆打开窗户,让破晓的微曦透进亮光来,雁秋又点亮了一盏豆油灯,屋子亮堂起来。

“你当真要起大厝,砌玻璃?那可得花好多好多的钱银哩!看你这次回来,真的像个富人呢!”蔡雁秋从衣橱里拿出布料来,有点舍不得,但还是一笑,递给丈夫。

“起大厝,砌玻璃,这下可是铁板上钉钉子,敲定啰!陈家再也不住这竹竿巷厝了。”陈仰穆将白布铺满了一张八仙桌,搦管伸墨,比划起来,又说:“先得找个先生来看一看,荔园是块风水宝地,但也得按着周章来。”

“哟,你真的要在我们家的园子里起大厝?”蔡雁秋惊得嘴巴都张圆了。

陈仰穆哈哈笑了起来。他停下了笔,正色道:“看你说的,什么你家我家,不都是自己家嘛!我可是付过钱了,建不建还不由着我?再说,这园子,从前不也是我们陈家的?”说着,又继续画图,先在白布上标了坐标,注明东西南北,再划上线条,觉得拗手,就让雁秋将衣尺找来。

“买荔园,起大厝,你就是胆子大!”蔡雁秋偎过来,看丈夫用尺用笔。

“这样就胆子大?你呀,井底之蛙。先别说我在暹罗做的大生意,就说眼下吧,我还要做一件惊动四邻,不,是惊动汕头的大事。昨晚你睡了,没听我说,我要买下汕头那被大火烧去了大半截的仁和街,我要在那里建大行铺,做房地产生意!”陈仰穆停下来,胸有成竹。

“哇,你别吓唬我!咦,你还没告诉我,我们陈家到底有多少钱?真的有一张藏宝图,有一座金山银山?”

“有金山银山就好,要图干什么?我们的金山银山还是活的呢!”陈仰穆满脸得意,划出的线条很直很平稳。

“你,这些年真赚了那么多呀?该不会是杀人越货,做枭作恶吧?”蔡雁秋突然起了一阵担心。

“放心吧!我们潮人做生意都走正道。尤其是下南洋,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很多人都是先从当苦力开始,有了基础再做大生意,当大头家。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不同的是,我的脑子好,运气好,还有就是人缘好,得贵人相助,财运亨通。这可是先祖积德给福荫的呀!”陈仰穆说着,就停下了手里的笔,给妻子讲了一段初到暹罗时的故事:

“当年,我和云翥初到暹罗,找到头一份工,是什么工呀?进山巴内去扛木头!那可是苦力活啊!还好,那个山大王也姓陈,叫陈咪,眼睛真的眯成一条缝。这个人又精又狠,可他就喜欢喝茶,喝我冲的功夫茶。再加上都姓陈,是本家,对我还好一点,总让我给他打扇,给他冲茶。你不知道,那山里闷啊!这暹罗本来就热,山里一闷,就更受不了。所以就打扇,打出一点风来,人才不觉得气闷。这扇可大了,就像一片风帆,这么大的扇可怎么扇得动?没几下,再有劲的人也被累得够呛。这个老咪就把扇子挂在了树上,由两个人来拉,一边一个,这一拉就有风了。老咪就在下面斜躺着,或冲茶喝,或打盹。我跟云翥后来就争到这打扇的好差事,为啥?我想了个办法,用竹子做了个弓的样子,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用手拉,借助竹子的弹性,把扇子扇得更快,又省力气。老咪高兴了,说我有种,是个站着撒尿的男人!再后来,我又给他出主意,不用那么多人来扛木头,多费人力啊!他白着眼说那木头不扛出山外能卖出钱来啊?我就说,用牲口呗!他一听,大腿一拍连叫对呀!还说自己怎么扛了一辈子木头就没想到这个呢!问我用啥?我说用马。我为他算了一笔账:买一匹马比雇一个人的费用是高,但马比人效率高,又比人好管啊!还有,用大象!让马将木头拉出山沟,就装上大木车,套给大象来拉,这么一来,效率提高了许多,木场也扩大了许多。我也因此得到老咪的信任当了领班。再后来,我就在那里,开了陈家的第一家伐木场!暹罗盛产楠木、柚木,在暹罗造一艘帆船,造价比在潮州福建都要低一半,这生意就很好做了,这银子就大把大把地赚到了。”

“雁秋,我得带你到暹罗去看一看,去看我们在暹罗的恒穆商行,看陈家的行铺和米行,看陈家的燕窝岛和伐木场……我还要带你去看我初时当苦力受罪的地方,云翥都差点埋在那里回不来啊!”陈仰穆说着,给蔡雁秋一个鬼脸,又埋头画起图来。

“哦,都说过番当苦力的人只有半条命。你扛木头,开木场,办火砻,卖暹米,这十年怎就能赚那十多担银子?”蔡雁秋直愣愣瞅着丈夫,眼里涌动着欣喜敬佩的深情。

“哦?那十几担银子?葫芦大节在后,你想,三艘红头船能装多少银子?”陈仰穆笑了起来,又给蔡雁秋一个哑谜。

“穆,说了半天,我还是弄不明白,我们家现在到底有多少钱?”蔡雁秋不解,“难道番畔钱果然这么容易赚?金银遍街布市?赚钱用簸箕去盛用箩筐去挑?”

陈仰穆又觉得好笑。他停住了笔,打了个比方:“雁,你看这窗台上,这雨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吧?你看这铜脸盆大不大?这样子,这雨珠滴下一颗,我们家的银子就会增加满满的一盆,你说这赚钱快不快?”

“你是说,我们家的金山银山,是如同活水天上来,日日夜夜不停息?”蔡雁秋满脸惊讶。

“对!我们的金山银山是活的金山银山,是……”陈仰穆话未说完,雁秋就抢着问:“是梭朵枝?”

“对,对,是梭朵枝!小时候我奶奶也给我讲过,说是有一个仙女下凡,给一个种田的阿兄一枝梭朵枝。放在水缸里,不用挑水,水就满了,放在米缸里,不用收割米也总是满的,放在钱框里,不用做生意赚钱,银子也总是花不完!”

“这么说,你在暹罗真有个仙女?在为你生钱产银?”蔡雁秋终于把一直闷在心头的话问了出来。

“嗬……你是说……这个,我不靠仙女,我靠神仙,靠四大金刚!”陈仰穆支吾了一下,就用玩笑来掩饰掉内心的不安,他笑过了又正色道:“雁秋,我们家的金山银山,哪有传说中那么容易得来,都是这些年我拼着命赚来的!今后还得靠我们,靠我们的子孙继续去经营,去拼搏,去一个钱一个钱地挣,一个钱一个钱地赚,才会越堆越高!”

“赚那么多有什么用?够这辈子花就行了。你还想去暹罗啊?”蔡雁秋偎依过来。

“哦,哦……怎么?离不开了?钱银多会累死人呀?嘿,自古以来,有哪个头家说他赚够了钱就关门不开铺了?就是富甲天下,也还是要赚到须鬓俱白,四脚伸直!”陈仰穆说着话,就将图画好了。搂着雁秋,一同欣赏起来,还不时在上面添点什么,不知天之既白。

做早饭的时候,蔡雁秋坐到灶前,对着炉火发怔,仍然沉浸在梦境一般。她的脸被映得通红,一双凤眼更闪着光彩。那穿着薄衣的身子饱满而灵动,斜侧着坐在灶前生火的姿态婀娜而娇媚。坐在床上抽烟的陈仰穆就直愣愣地瞅着妻子,烟都忘记抽一口。他又说:“雁秋!你看这大厝大不大?宽不宽?好不好?你呀,别以为蔡家的中宪第就天下第一,我们的豪宅,一定要比中宪第更阔气!”

蔡雁秋笑着说:“按这图,少说也有一百个厅房吧?你又不开客栈,到哪里去请那么多人来住呀?”

陈仰穆笑得很脆,上前抱起雁秋道:“我是不开客栈,但我有千子万孙!我就要你给我生,一个接一个地生,让子子孙孙把这豪宅都住满。到那个时候,我还建,一座一座地建!”

蔡雁秋佯作生气:“我可不!我又不是母猪,哪能老是生生生,你真要把我拖累死呀!哎,穆,最多,我再生一个!你呀,就会播种!这次回来,一夜都不落,准又有了……”

陈仰穆听了喜上眉梢:“好哇,我看你这身腰,乳大臀也大,就是个生仔婆!生,再生十个二十个。”

蔡雁秋急了:“你糊涂呀!我才不呢!你要真想那么多,你干脆多娶几个女人回来,给你生个够!”

陈仰穆乐得开怀大笑:“好哇!你能容得下,我下次就带几个回来,看你的胸怀是不是真比这驷马拖车大屋还宽敞!你要真容得下,我就娶他个三妻四妾,生他个几十个一百个。再把整个荔园都建成一个新乡,饶村新乡!到那个时候,我就老了,成天就看着我的儿子生孙子,孙子生重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这才叫福如东海呢!”

蔡雁秋笑了:“你呀,就是心大,就不怕那么多女人把你吸成一堆甘蔗渣?”

陈仰穆连连摇头:“不不,我是孙悟空,吹一把猴毛就有一群猴子猴孙,哪费什么力啊!哦,你真说对了,我就是心大,心大的人才能办大事。你看我心大吧?又不仅仅大在生儿育女上。你看我的行铺开了一间又一间,从曼谷开到星洲,从安南开到香港,近日又在汕头买了几间铺面。再说这赚钱吧,更不能小脚女人,要狮子大开口,有多少吃多少!你看,这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一船一船地运回来嘛!但是,堆成山了也不行,还得让金生金,银生银!再说这起大厝,先祖起的竹竿巷厝住腻了,就起这驷马拖车。大厅大堂,花巷天井,前园后院,再打一口八角大泉井,那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呢!”

蔡雁秋被逗乐了,笑得岔了气,突然就呕吐起来,直呕得喘不过气。仰穆见了忙扶住她,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好一会儿,雁秋才缓过气来:“你别忙了,这个很正常,没病。我告诉你,你又要当爹了,正合你意了吧?”

“哦?真的说有就有了?我说嘛!你是个会生仔的主!都十年没开怀了,这次肯定不会让我空劳作,果然又开花结果啰!”陈仰穆高兴极了,又说,“你还是给我再生个儿子吧,儿子好,能做大生意!”

“你怎就只想要儿子?我可不,我偏要女儿,女儿好!你们男人都没把心放在家里,都出门挣钱去了,就得有个女儿在家陪我亲我!哎,这次有些不一样,怀着海国、海安的时候没有这次呕吐得厉害,还想吃甜的东西,这次……”蔡雁秋喝了一口稀粥,已经平静下来了。

这时,睡在阁楼上的海国、海安都起床了,小兄弟是听到母亲的话了。海安就问:“妈,你真的要给我们生个妹妹?那可真好!我就要个妹妹!”

陈海国一直红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吃了早饭,带上弟弟一同上书斋读书去了。

接过荔园,陈仰穆一头埋进园子里,一个月都没抬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是他专门请来的堪舆先生郭良修。按照习俗,在大兴土木之前,最要紧的就是请一位堪舆先生来踏勘龙脉、水脉,先弄清风水地相,才能定下豪宅的坐向和经纬。

为了找到一位满意的堪舆先生,陈仰穆特地到樟林找林云翥。林云翥比陈仰穆早两年回国,有陈仰穆给的一笔钱,得以重操旧业,又将祖上留下的怡生堂开得有声有色。他不仅精于医道,对一些旁门左道之术也深有研究,平日里跟九流三教之属也多有交往。一听仰穆的来意就仰天大笑,连说这是天意!昨天他在怡生堂坐诊,突然觉得头发丝在动,眼睫毛发抖。一抬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乘风则散,行界水则止,风好水好,水起风生。”原来是多年未遇的郭半仙郭良修来访!仰穆忙问:“那郭先生何在?”云翥笑答:“宿于红芳楼”。仰穆大惑:“宿在那种地方?”云翥又笑道:“先生风流,偏好这一口,不过,这应该对堪舆无碍吧?”仰穆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就备了礼品跟在云翥的后面,一同上了红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