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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郭良修一夜搂香拥玉,近午方才起来,见云翥带着一个财神到来,忙施礼迎客。这郭氏一开口,果然快嘴利舌。从风水学到五行学,侃得头头是道。又自诩年轻时在江西龙虎山拜师学艺十载,得江西龙虎山派真传。仰穆听得懵了,只记得连连作揖,三人一同到樟林最著名的渔舫酒家摆宴畅叙。郭良修穿起了灰色长衫,脚着草鞋,肩背罗经,那包裹罗经的鲜艳黄缎布极醒目也极协调,一衬就衬出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来。

来到荔园,郭良修的话就更多了。踏堪了三天就对陈仰穆说:“这地是块风水宝地。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什么意思?就是你陈仰穆往这里一站,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那追随你的人,那撵着来的钱财,就如同这秀夫溪的水,源源不断、源源不断,活水天上来!”仰穆一听,心旷神怡,连连叫好!接下来,郭先生就来具体的了,说这块地属水,泗水环流,呈舟状。他鼓动舌头,挥动双手,把这块地的明堂如何,案山如何,青龙如何,白虎怎样,说得天花乱坠,仰穆不由不信,不由不动心,不由不诚服!

郭良修并非全凭口舌,而确有几分赚食的本领。三个月功夫,他不仅把陈仰穆画在白布头上的驷马拖车有鼻子有眼地绘出施工图来,还按照陈仰穆的意思,绘制了一份《荔园新乡布局图》,这图又多制了一份,挂在奉政第墙上,并注明:“凡村中人等,无论亲疏,不分辈分,有意到新乡起大厝,将无偿供给宅基地。”这图一挂出就引起了全村轰动。尤其是那几位意外分得几担龙银的族亲,都表示乐意把厝起到新乡来,与陈仰穆成为新邻居!

郭良修第二件让陈仰穆佩服的事,就是提出一个十分中肯的问题。这饶村与荔园不是隔着一道秀夫溪吗?要是新乡建起来了,那么交通问题如何解决?不会是开设渡口,摆渡通行吧?仰穆道:“对呀!这……”郭先生就捻着小胡须,笑着问头家:“到过苏州吗?君到姑苏去,人家尽枕河。为何睡得安稳?有数不尽的石桥呗!”仰穆连连称善!就决定在饶村与新乡之间,择地修一座石拱桥。

过了些日子,郭良修又建议,必须做第三件事,那就是上填地基,下修水道。这饶村先祖当初来到这里,确实迟了一步,周边的高坡、台地都被捷足先登者占了,能安下身的只有这一块鼎脐地。所以一遇到春水雨涝,村里村外白茫茫一片,尽成泽园。如今要建新乡,就得尽可能将地基垒高,周边高筑堰墙,巷口装设防水闸门,地下铺设排水管道,使之免受水浸之灾。

这三道杀手锏,把对堪舆、建筑一窍不通的陈仰穆镇住了!毫不迟疑的,陈仰穆把所有工地上的事务都交给郭先生打理。包括该请多少泥灰匠,该派多少运沙土船只……

几乎每天都要往工地跑的还有海国和海安兄弟。他们的目的却与父亲完全不一样。

郭良修有讲不完的古。无论是乡野趣闻,或是稗官野史,只要从他的嘴巴里讲出来,就有滋有味,就出神入化,就叫陈家的这对小兄弟魂荡神迷,茶饭不思。

“郭先生,今天讲什么古?快来一段!”海安显得比海国还急。

“讲,昨天不是讲了《水浒传》吗?那宋公明为何称及时雨?那时候,梁山一带的农民生活无盼头,就像这久旱的庄稼,都把秧脖子望得长了!宋江来了,揭竿起义,聚义梁山水泊,这日子有盼头了,那不就正是久旱逢甘露,雨露滋润禾苗壮吗……”郭先生起初在两兄弟面前讲的都中规中矩,有据有理。但讲着讲着,就来些有意思的了,接下来的一段便让两兄弟开怀大笑。

“潮汕沿海过番的人多,但识字的人少。你们都见过番批吧?对,就是侨批,上面除了写上‘寄上花边银二元以补家用’之类的文字外,往往又写上几句家常话。有一位后生,刚娶了新娘子就去过番,因为赚不到钱,一直无法回来与新娘团聚,就特别想念。于是心血来潮,在寄银的批纸上写下了一首打油诗。诗曰:‘风吹芝兰叮咚珍,教人何不思故乡,多年不见娇妻面,思想起来泪涟涟。’可是,这后生惰读书,识字不多,每一句总有几个字不会写,因为是思念妻子的话,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就只好画一个圆圈代替。他的妻子更是一字不识,收到批信,就到私塾去请教先生。这私塾先生接过来,就高声念道‘风吹芝兰叮咚……’这时,新娘子一声惊呼,红着脸要先生小点声,原来芝兰就是她的芳名。先生会意,就放低声音念:‘风吹芝兰叮咚空,教人何不思故空,多年不见娇妻空,思想起来泪空空。’新娘子听了,面红耳热,又不好再问,低着头心慌意乱地回家。这一夜,新娘子翻来覆去地把四句诗念来念去,觉得奇怪,哪来那么多空?也许是那位私塾先生念错了吧?第二天,她悄悄带了批信,到村里的书斋去问老秀才。老秀才戴上眼镜,品味再三,才摇头晃脑念起来:‘风吹芝兰叮咚窟,教人如何不思窟,多年不见娇妻窟,思想起来窟窟窟。’老秀才因为老眼昏花,那个泪字又没写好,也就干脆念成‘窟’。新娘子更加羞愧难当,在心里骂着自己的郎君,怎么别的不去想,就一心一意想着个空或个窟呢!”郭先生讲完了,不声不响,独自喝茶,却把小兄弟两个笑得抱成了一团。海安笑了,一个劲地叫:“个空或个窟,个空或个窟!”笑过了,又要郭先生继续讲。

这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陈海国禁不住对母亲说:“郭先生会讲古,讲得很有意思。”

陈海安马上接嘴:“妈,我也会讲古,我讲一段给你听。”

陈海国忙拦住了:“别乱讲!妈才不听呢!别讲。”

蔡雁秋觉得奇怪,就问海国:“郭先生讲的什么古?你们,可别跟着学坏了!”

陈海国就马上否定,说都是劝人好好读书别偷懒的古,要不就是些地方掌故。为了证明郭先生讲的古纯正无邪,海国就给母亲转述了一段。

“妈,你知道我们饶村为何有这么一道秀夫溪吗?”陈海国学着郭先生,先吊吊听者的胃口。

“不就是陆丞相陆秀夫从这溪边经过吗?”蔡雁秋答。

“不对。这是村人牵强附会。真正的由来就有古好讲了。”陈海国完全是郭先生的口吻,“先前,饶村出了一位贤人,叫笃序公,人称陈老爷。陈老爷一直想在饶村前挖一道溪,以疏通水道,减少水患。可是一再诉求,官府总不答应,于是,他就亲自动笔上书圣上,痛述饶村因为水患,民生艰难。又陈述挖溪通流,修堤固防的重要性,尤其是这‘上有龙门关,下有虎豹潭’一句,着实触动了龙颜,皇上痛心,这等险恶的地方,如不及时治理,不是置百姓于虎穴龙潭吗?于是当即御批:‘准奏,凿溪修坝,排涝养田,饶村方成为富庶之地。’”

蔡雁秋听了,频频点头,对这位郭先生也就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蔡雁秋初次见到郭良修,是半年之后。那一日,她腆着个大肚子,正在村口榕树下纳凉,就与郭良修相遇了。

陈仰穆捐了一笔钱,要在端午节举行一场“四许十八陈”的村际龙舟竞赛,以增进村邻之间的情谊。这龙舟竞赛是饶村一带乡间的传统娱乐节目,几乎每年都组织活动,仅饶村就有龙舟四艘,不下水的时候,都用麻皮绳捆吊在奉政第的横梁上,到了训练时才放下来修缮上桐油。番仔乐不会凫水,更不会竞舟,但他喜欢看,见村里一帮人在榕树下搬弄龙舟,就屁颠屁颠地跟着看热闹。

郭良修虽然不是首次进饶村,但与番仔乐是初次见面。

“你,你要怎呢?你外地人来偷看我们的龙船?”番仔乐觉得跟前这个穿长衫的男人不正经,笑里有一种诡异,这种诡异他在暹罗见过,但在饶村人脸上是找不到的。

“我不看龙船,我找陈先生。”郭良修当然一眼看出番仔乐的不正常,但他只能拿对待正常人的口吻说话。

“我就是陈先生,我们这里的人都是陈先生。你想怎样呢?”番仔乐觉得自己比眼前这位外乡人聪明。

“哦,我找陈仰穆先生。他的家……”郭良修想绕开,想找个正常人问话,却被番仔乐挡住去路。

这时,蔡雁秋听到对话,走上前来。郭良修第一眼见到蔡雁秋就再也转不动眼睛了。初夏时节,这雁秋怎些打扮?竟然着一身乌香云唐装!乌香云是一种特殊的布料,在潮汕殷实人家并非少见,但穿在女人身上就委实不多,穿在一位孕妇身上就更少了。蔡雁秋身材本来就高挑丰满,尤其是胸和臀都线条柔畅优美,皮肤又白皙,这乌香云唐装又是宽腿阔袖子,露着的一对赤足,一双玉臂就更显得冰肌玉质,水得跟刚出泥的白藕节似的。这乌香云的质地挺括,又极富光泽,巧妙地将略显臃肿的腹部掩藏起来,看上去又多了几分雍容华贵。这张饱满的鹅蛋形脸庞,白里透着红润,又是在初夏的晨光辉映下,更是亮丽照人。见人三分笑。这微张着的一张红唇,浅浅的两个酒窝,长而弯的柳叶眉,亮而媚的丹凤眼,把一个成熟女人幸福的情态表现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也不掩饰,洗尽铅华,素面天然,浓密的头发挽束成一个螺髻,清清爽爽,簪一根玉簪,简直雅到极致了。

蔡雁秋开口说话了:“先生,仰穆出门未归,请到陋室喝杯茶吧!”

郭良修一直愣怔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番仔乐在一旁见状大笑起来:“嘻嘻!你这外乡佬,有事说事,有屁放屁,干吗愣着,比我还懵了?”

“阿乐。”蔡雁秋这时已猜出郭良修的来历了,看他草鞋上粘着烂泥,手里又拿着一卷纸张,就知道一定是这些日子在荔园为仰穆主持起大厝,砌玻璃的郭先生了。她莞尔一笑,又道:“莫非,你就是郭先生?”

“哦,在下郭良修!太太,陈太太?真是名门闺秀!失敬!失敬!良修今日,有幸见到太太,有幸,三生有幸!良修……”郭良修平日那条如簧之舌突然失灵了,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话,把雁秋逗得又笑了起来。

“郭先生,别客气。先生到饶村都好几个月了吧。这些日子,荔园的事让先生费心了!真是太感谢了!哎,到家里去,到家里再说吧!”雁秋朝郭良修微倾了一下身子,就舒缓地移动了脚步。这怀孕的身子更加显出了女性稳重端庄的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