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13218200000012

第12章

“来,换上我的。”蔡涤秋打开包袱,掏出一包茶叶来,“咦,任夷呢?这孩子!”

“哦?嗨!这孩子,早就呼兄唤弟,放风筝去了。任夷斯斯文文,高出海国一个头,可毕竟还是孩子,一来就有戏出了!”蔡雁秋见怪不怪,任孩子们疯去。仰穆在家的时候,她就是喜欢坐在他跟前一起喝茶。

“放风筝?好呀!任夷这孩子,心思重,不贪玩。总是待在书斋里,难得放一放。咦,妹,你怎将风筝挂墙上?”蔡涤秋抬头见到墙上的风筝,认得正是当年送给妹妹的旧物,就激动起来。

“噢,这是二兄你送的啊!我珍惜。”蔡雁秋说着,瞥了仰穆一眼,笑靥如花。

“哟!我想起来了,妹你没说实话。风筝挂在这里不是想我,是想仰穆!当初要不是我这只风筝为媒,哪来你们这份姻缘?哪来你们这对鸳鸯?哈哈哈……”蔡涤秋这一笑,三个人就都笑得开怀。

“嗯,这才是好茶,一看就知道不一样!极品,极品!这茶个,雀舌似的,还没泡,已闻香,好!”陈仰穆有点不好意思,又将话题引到茶上来。因为兴奋,手都抖了,水溢出罐口来。蔡涤秋接过砂锅,亲自泡了起来。

“哇!香!可真香!”蔡雁秋咽了咽口水。

“嗯,茶还没喝哩!”蔡涤秋被妹妹逗乐了。

“是香!虽未喝茶,但已经是满室飘香了!二兄,这茶,是凤凰单?”陈仰穆闻了闻。

“对,是极品茶,也叫鸟嘴单!”蔡涤秋也做了个饮茶的手势。雁秋抢先端起茶杯,却迟迟没有饮下,闻了半天,才慢慢地喝了。两颊这时更显娇艳了,双眼闪动着波光,嘴角这时噙着的又是一个俏皮的笑。

“二兄,你看雁秋,茶未醉人先醉了!好,今天是太高兴了!”陈仰穆喝了茶,却不谈茶,倒说起妻子来了。雁秋会意,退进伙房整理家务去了。

“我今天也高兴!真高兴!那日你到钱庄,刚好看到那一档子风险事,我也没有与你细谈,只是吃了饭便匆匆走了。今日品茶对坐,才是天伦之乐啊!”涤秋说着,怕又提起大兄湛秋,马上把话题绕开来,“穆,这些年,你不在家,有些事恐怕还不明白。这生意比以前更难做了!蔡家经历了十年前那场浩劫,大伤了元气,虽说是大抱竹,但也确实难以维持!起初,这官府为了让新埠发展起来,对商家还算过得去,可是这近几年就不同了,租税加重了,地头铺租、死账、赖账,除了三两皮四两骨,剩下的还有什么利路?这生意怕都做不下去了!还有,各国都陆续到汕头开洋行、办医院、建洋楼、设教堂……从汕头港入口的外国轮船比中国船队多了许多!无论是钱庄批局还是商行航运,过去只有本地同行之争,现在外国资本都在介入,这门路怕是越走越窄!”蔡涤秋停了停,又喝了一杯茶,说,“穆,你走过的地方多,经历也多,你看这汕头今后会是如何?”

“这个,若论做生意,你倒不用担心。我们生意人,考虑的是如何做生意,如何把生意做大。外国人来了,对我们本地人的生意形成一定威胁是必然的,但并不可怕。我们潮州人下南洋,到南洋群岛诸国,不也成了外国人?不也是老老实实地融入当地的生意场做生意?谁脑子活,谁的资本硬,谁就能把生意做大,把钱赚足!所不同的是,这些外国人,生意之外,好像都怀了鬼胎!动不动就将兵舰开进内海,动不动就对清政府发通牒……你看看,原来林则徐大人令行禁止的鸦片,现在不是由洋行大肆贩卖吗?而束手无策的官府竟然改为抽饷,提出‘寓禁于征’,到底是使其合法化!这些,才是后患无穷啊!”陈仰穆与涤秋一谈开来,又仿佛回到十几年前,与蔡湛秋促膝谈心的时候了,心头不觉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穆,你不愧是下过南洋走过乌水的大座山!说话直白,见底!要是都诚心诚意做买卖,我们潮州人是肯定做赢的!什么红毛黄毛,什么蓝眼睛白目眉,都不可怕,怕就怕他们行枭横!穆,你听说了吧?德国鲁麟洋行要争潮海关前海坪的一块地,官司打到总理衙门,连皇帝老儿都惊动了!嘿,这件案件,德国人连军舰都出动了!”蔡涤秋话头打开就没个停顿。

这时,蔡雁秋进来了,陈仰穆给涤秋递一个眼色。涤秋会意,不在女人面前谈政事,就打住了话头。陈仰穆绕开话题:“唉,别说远了!还是谈我们的生意吧!中国就是因为穷,国力弱,才会被人家欺侮!要是我们都把生意做好,中国富了,到时候,别说是人家的坚船利炮,就是人家的整个军队,我们都给买过来!这仗,不就不用打了吗?哈哈哈!”

“哈哈!仰穆,你真会开玩笑!嗯,我们勿谈国事!喝茶,喝茶!”蔡涤秋这时才想起了正事似的,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就一再地喊喝茶,一再地添炭火。

“二兄,你今日来饶村,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泡好茶吧?有事?”陈仰穆见了,直截了当地问。

“有事。是来见见宣爷。”蔡涤秋也不支吾了。

“见宣爷?”蔡雁秋感到意外。

“嗯。宣爷传话,说有买主了,荔园有买主了!”蔡涤秋巴咂了一下嘴巴。

“哦?真的要卖荔园了?”蔡雁秋知道原委,瞅上仰穆一眼。

“穆,逢真人不打诳语。蔡家此次粮船被劫,引发钱庄挤兑,幸得你和黄灿荣及时相助,来了个瞒天过海,妙!那三车空银箱可是救了蔡家的命啊!我今日来,也是为了给你道谢的!”

“嘿嘿,这个主意是黄灿荣想出来的,你说,一下子谁能拿得出那么多现银?空箱是空箱,那阵势能堵住挤兑就是好。”陈仰穆喝了茶,又点了烟,又给涤秋点上一支。

“可这逃过了初一,怕逃不过十五。蔡家这次毕竟伤筋动骨,亏空大了。欠着万兴昌那边的还好说,这日本人的洋行就不好惹了。我就是拆墙也得把这个漏洞堵住!这挤兑一抬哄,再不补仓,怕也是维持不下去。蔡家除了这片荔园,就没值钱物了。其实,我早就动了卖园之念,去年就放出话来,还特地让人把这话带给宣爷。饶村与新蔡,就隔着这个废园子,这园子要卖,新蔡人买不起,只能找饶村人,要做成这笔大买卖,也只能找宣爷了。”蔡涤秋眉宇间透着无奈。

“这百亩荔园,一亩不留?”陈仰穆问。

“不留。你看,我连地契都带来了。”蔡涤秋掏出地契来。

“二兄,你想好点,卖园不是好事。真舍得?”蔡雁秋试探着。

“不卖不行。”蔡涤秋回答得很干脆。

“那,二兄打算开什么价?”陈仰穆到底是生意人。

“也许,能卖个六七八万吧?”蔡涤秋瞅着陈仰穆。

“二兄你价开低了!不瞒你,这买主就是我。我一直想买片地,起大厝,砌玻璃。”

“嗬?是你?那好,肥水不流别人田,得!穆,你给个数吧。”

“你开得太低,我怎么还价?二兄,我可不能落个趁火打劫的臭名。”

“哪里哪里?话可不能这么说!两厢情愿,穆,你这又是帮我大忙啦!”

“好吧,那我就给个数。这地,是值这个价,二兄你心太急了。”陈仰穆说着,又喝了杯茶,又对着空杯子嗅了嗅。

“啊?这么说,我茶还没喝过三杯,这买卖就做成了?”蔡涤秋兴奋得坐不下去了。

“成了。我们虽然是亲戚,但都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天公地道。走,见宣爷去,这大宗买卖,得请宣爷做个公亲!哎,这茶叶,也给宣爷带点!”陈仰穆跟着也站了起来。

“有,有,这里有。我知道宣爷也痴茶。”蔡涤秋喜形于色。

宣爷在奉政第见了蔡涤秋。虽然日已近午,但红泥炉还是烧得很旺,司炉泡茶的是陈作文。话说了三句半,茶便上了三巡,整个祠堂也就茶香袅袅。

宣爷一笔一画写着契约,听到响动,便抬起头来。

这时,蔡任夷闯了进来。个子虽不大,却有一副风风火火的势头。宣爷按下眼镜,瞪着双眼瞧了瞧。

“任夷?”蔡涤秋略带歉意地对宣爷道,“这是小侄蔡任夷。”

“谁?谁卖园子?谁卖园子了?”蔡任夷直奔上来,立于檀香案前,瞥了宣爷一眼,见案上果然摊着一纸新写的契约,就愤然扭过脑袋,怒目直视叔父蔡涤秋:“你,你卖园子了?谁让你卖园子啦!”

“任夷!”蔡涤秋压抑着喝了一声。

“我恨你!我恨你们!”蔡任夷带着哭腔,怒吼如一头小狮,转身愤然离去。

宗祠一片静寂。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宣爷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小子,将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