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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侍立一旁的蔡任夷冷着一张脸,见是姑父和表弟到来也不搭话,也不相迎。

“二兄……这是,挤兑?”陈仰穆说了一句等于没说的话。

“姑丈请坐,先喝杯茶。”倒是蔡仲希对陈家父子的到来甚为热切,又是让座又是端茶,一副小主人的样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二兄,你怎么气成这样?”陈仰穆喝了茶,抚了一把蔡仲希的头。

“开诚开诚,去年逃过了火,今年却逃不过盗!这开诚呀,这次怕是开不成啰……”蔡涤秋怅然长叹。

蔡仲希见叔父如此喟叹,似有领会。就一五一十将蔡家如何筹资,如何贩粮,如何遇盗,这投资方又如何迫逼,有条不紊地述说了一遍。

陈仰穆听了,一直点头,从心底里对蔡仲希甚是欣赏。

“唉!仰穆,让你看到笑话了!蔡家气数已尽,我,是回天无力了!”蔡涤秋垂头丧气。

“二兄千万别这样说,我可不是外人,看什么笑话?再说,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什么事没经历过,事在人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来,抽支烟,吐吐气。”

“唉!穆,这蔡家,眼看就要败在我手上了!我愧对先祖,愧对父兄……”蔡涤秋声泪俱下。

“二兄,你别这样,你冷静点,办法会有的。来,点上,烟。”陈仰穆为蔡涤秋点了烟。蔡涤秋猛吸了一口,吐出了长长的一串白烟,又发呆地看着火苗将烟丝烧成灰。

见叔父已经缓过气来了,一直不发一言的蔡任夷这时才松了口气,拉过弟弟,又招呼上海国,悄悄溜出了铺门。

“仰穆,你用不着安慰我。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挤兑一起,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资力雄厚吧?当年为了对付洋商洋行的挤压,囤丝想困住洋商,却反被其害,囤积的丝一时卖不出去,引发胡氏麾下的十几家钱庄遭挤兑,那场面如堤决水崩,仅数天时间,十几家钱庄全部倒闭!我开诚钱庄算得了什么!再说,这七星岩的海盗是什么来头,谁碰上了谁倒霉!同治六年,美国一艘商船叫‘罗妹’号,就在七星岩遇了险,船长亨特夫妇被海盗所杀,货物全部被扣。美国人动用了两艘军舰,出动了陆战队登陆征讨,结果被打得落荒而逃,只好回头再求朝廷出面干预,方得要回船长夫妇的头颅和部分财物。这七星岩是狮子口,吞进去了,连皮毛都不剩啊!”蔡涤秋说着说着,又连连叹息。

“二兄,你我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做生意嘛,有赚就有输。你先别急,有道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急不得,急不得!”陈仰穆安慰了几句,见蔡涤秋的脸上又有了血色,有了光泽,就放心了许多,起身说,“二兄,我还有事要办,去去就来,中午我们喝酒!李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顿饭你可是推不掉!”

蔡涤秋听了,只能点头,却全无兴致。连仰穆走时,都惰得起身相送。

须臾,钱庄外面一阵骚乱,有人惊叫了起来。蔡涤秋正要出门看个究竟,却见任夷跟海国先跑进来,跟在后面的仲希手中还是那一把从不离手的弹弓。

这兄弟仨刚刚登上二楼,风神洋行的赵买办就跟进来了,一进门就嚷嚷:“蔡头家,你,你看看,我的脸!脸!”

蔡涤秋早上被这个狐假虎威的赵买办好一顿羞辱,此时缓过气来了正后悔那一刻太窝囊,让这个奸人占了风头。这时见他肿着一张猪头样的脸进来,马上猜到了几分,可他还是装起了糊涂:“哟,赵买办赵先生,你,这不是被蜂给螫了?好惹鼠一族不惹蜂一窝,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好,好,我这里有药,你算是找对门了!”

“药?哦,你先来点药,你是……你是如何管教孩子的?你家少爷,什么东西不能玩?偏玩这马蜂窝?什么时候不能玩,偏偏这个时候,那蜂螫了好几个人,把铺头的人都给吓跑了……”

“都吓跑了?那是好事啊!”蔡涤秋听了,就探着身子去看,果然散了好多挤兑的人。

“赵先生,马蜂窝是结在我们开诚的楼檐上,迟早得除掉。这个小侄,真会挑时候,这马蜂也真会挑人螫!你看看,把赵先生一张粉脸螫得猪头似的!还痛不?”蔡涤秋藏起笑容,热切地为其敷药。

有一只蜂飞了进来,赵买办吓得躲到了楼梯下。这时,开诚钱庄的客堂先生来报,说万兴昌的黄头家到来。

蔡涤秋脸上现出不快,悄声嘀咕:“昨天,他不是派陈襄理来过了吗?”

客堂脸上堆笑:“他,黄先生他是来存款的!”

蔡涤秋喜上眉梢:“存款?”

客堂又上前小声报了一个数。

“嗬?”蔡涤秋一个惊喜。

这时,门口挤兑的人群纷纷给万兴昌头家黄灿荣让道,他的身后,跟着三辆人力车,车上是高高的银囊,后面紧跟着好几个押送的伙计……

陈仰穆从汕头回来,心情舒畅,神采奕奕。蔡雁秋见了,就问海国,说你爸在汕头捡到金元宝了?海国答:爸捡到什么他并不知道,可自己跟蔡任夷兄弟比赛用弹子打马蜂窝,赢了,也真开心。说着,就将开诚钱庄如何挤兑,马蜂如何驱散人群,赵买办的脸肿成大猪头一一给母亲讲了。夜里,蔡雁秋就在枕头边问仰穆:二兄的钱庄真的不行了?陈仰穆答,是遇到麻烦了,但经他略施小技,已经渡过一劫。又说,蔡家果然要卖荔园。蔡雁秋一听钱庄没事了,就放心了,这一放心就累了,睡着了,陈仰穆再说到荔园什么的,她也就听不清楚了。

第二天,陈仰穆正想找宣爷说说买荔园的事,踏出门,就见巷那头走过来一长一少两个男人,竟然是二兄蔡涤秋和大侄子蔡任夷!当下,喜得上前牵手,连声称请。又抬头往阁楼喊着雁秋,喊着海国,喊着安弟。倒把两位客人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愣愣跟着抬头瞅着木梯上的楼井,却半天不见人影。

饶村常患水灾。于是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建得比别的乡村高,且都设阁楼,凭一架木梯子上落。阁楼上除了安排半大孩子住宿,最重要的是用作粮仓、货仓。蔡雁秋一早上阁楼,将谷仓里的稻谷装到箩子里,准备送到对间去舂米。身上只穿内衣内裤,不料突然来了客人,窘得满脸通红,一时进退两难。两儿子见了,笑得倒在床上,翻滚打闹。叫了好一会,才知道来的是家兄和侄子,这雁秋就顾不得那么多,咚咚咚从楼梯口走下来,倒把蔡涤秋和蔡任夷弄得不知所措,忙埋下头脸,觅着凳子坐下来。

“妹,你一早,怎搞得满头大汗了?”蔡涤秋毕竟是亲兄,见妹红光满面,体态丰腴,虽有点不雅,但仍然高兴,禁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妹,你是越来越好看了!”

“二兄,你怎拿妹寻开心了!都成生仔婆了还好看?”蔡雁秋笑得格外灿烂,瞥斜着眼角瞅仰穆,脸上写满幸福。

“二兄,你看,我这寒舍,连个宽敞的地方坐下喝杯茶都没有,让你见笑了!”陈仰穆说着话,搬出红泥小炉生炭火煮水,又搬出一套紫砂茶具来。蔡雁秋接过来,置于灶台上清洗起来。

“穆,你千万别这么说。看到妹这副模样,听着妹这笑声,我就打从心底里高兴!”蔡涤秋又将目光落在雁秋脸上,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自己妹妹似的,“家兄要是能活到今天,能看到当年匆匆离家的妹子过得这么舒心,该有多高兴!”

“二兄!”蔡雁秋叫了一声,差点掉了手中的茶杯,“都十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爸妈,很对不起我们蔡家的!要不是我,爸,也许就不会那么早过去……”

“哦!看我,你看我,怎么就把你惹哭了!妹,你现在过得好就是好,做父母的,不都是为了儿女好?你有好日子过,爸妈就高兴,高兴!为兄的,也高兴!”蔡涤秋说着,双眼也湿润了起来。

“好啦,好啦!水都开了,你千万别把我的孟臣罐给摔了!”陈仰穆上前,轻轻地拍了拍雁秋的香肩,接过茶具,烹茶待客。

蔡雁秋换过衣服,亲昵地倚在二兄的身旁,瞅着仰穆冲茶,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来,请!”陈仰穆熟练地筛了茶。

“嗯,好!穆,这茶好!”蔡涤秋先闻后舔,说完了话才将茶饮下去。

“二兄是行家!这水是古葵泉井清晨的井花水,是好水,这炉火用的是绞只木炭拌红泥晒干,其火温良,就是这茶叶难以觅到上品。二兄权当洗洗喉吧!”陈仰穆知道涤秋痴茶,在他面前不敢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