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花离家出走历经一个时辰零三刻后,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称为家的只有那个龙府,而她的家人只剩下那个把她从戏台上揪起来、替她打理一切的“继母”和那群生活在龙府里的人,如果离开那里,她会变得什么也不是,不是小姐,也不是小可怜儿,只是一个连龙小花这么难听的名字都没人愿意唤的家伙。
她似乎注定了要依附着别人才能存活下来,每日下工的路线是那么固定,她的脚步会老马识途般往龙府的方向走,似乎除了这条路,剩下的路看起来都那么陌生没有安全感。她不确定这算不算没出息,只是捧着那把方算盘站在龙府门口时,她决定把这玩意儿送出去。后天就是龙晓乙的生辰了,她难得有心化干戈为玉帛,他就不能浪费她的感情。
但是,当她的脚一跨越过门槛,突然听见从前厅里传出来一个很陌生的嗓音:
“圣旨到。跪听,接旨。”
圣旨?那是什么远在天边的东西?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她的家里来?
她狐疑地皱了皱眉,手里的算盘忍不住藏在身后,小心地挪了挪步子,越过了庭院,靠向前庭,只见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只留一个穿着藏青色镶银边衣袍的矮个子男人,他头上戴着考究的冠帽,手里展着明黄的卷轴,正要朗生宣读,却稍一停顿,看着那丝毫没有跪意,只是淡淡地将视线挪向其他地方的龙晓乙,有些尴尬地提高声音道:
“殿下,请跪听接旨,臣这就要宣读旨意了。”
正趴跪在地上的另一位官员模样的人急忙起身,在那宣读圣旨的人耳边嘟囔了几句,那人立刻会意,干笑道:“皇上有旨,殿下可不必跪听圣旨。”
龙晓乙斜睨了那交头接耳的官员一眼,并不搭话,表情看不出喜怒。只见他索性撩起袍子坐在椅子上,伸手摸过桌上的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
那宣读圣旨的人顿了顿,却并没再多说什么,只展开圣旨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之十九皇子,十年前因亏空国库之罪被贬出京,朕甚感忧心,十年惩戒已足,特昭十九皇子于生辰之际回京还朝。钦此,谢恩。”
十九皇子,十年前,亏空国库,惩戒已足,回京还朝……什么乱七八糟的,报圣旨还能报错门,皇帝老糊涂了吗?她家八辈贫农,五辈商贾,成分很纯粹,皇帝认儿子认到她家来了,有病吗?还十九皇子,这老皇帝生得真够多,大概自己都弄不清楚谁是谁了,所以才认错儿子了吧……
她缩在一边,下意识地去看龙晓乙的反应,他身上那套浸湿的墨袍没有换,风干过后变得有些褶皱,只是坐在前庭的椅子上继续啜饮着茶,不顾那些官员有些局促地站在前庭外的台阶上疑云纷纷,过了良久,他张口问道:
“他身体可安好?”
“殿下是问圣上?圣上龙体康健,万民之福……”
那官员答的话她听不清楚,只觉得龙晓乙那句承认了什么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放大。
“你可想过,龙兄出落得这般标志,他的爹娘是何等人物?”
白风宁曾经这样问过她,她摇头装作不知。
“对了,1227,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大当家很有与身俱来的威严耶,我看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也就这气势。”
813不止一次提醒她,她们的大当家太过贵气,只要性子再邪恶上几分,艳本上的男角儿非他莫属。
可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爹娘是谁,也不想管他是否符合艳本上男角儿非凡的身份,她只是觉得胸口的空档越变越大。回京还朝是什么意思?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在他的顾全下,她似乎只要安分地待在这座城里,便能丰衣足食,快乐无比。京城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他若回去那个地方,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连每年除夕他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从来不知道说错话的报应来得这么快,口无遮拦的惩罚会这么严重,可就算是惩罚她说错话,也不能应验得这么快吧?她都后悔过了,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报复她?她不是故意说他们没有关系、不需要他的话,他不要犹豫不定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呀,快跟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他们认错人了,他不是什么十九皇子,他是龙晓乙,是她十年前从街角边捡回来的讨厌算盘的龙晓乙,是娘亲说的能顾她周全的龙大当家,是把她休掉又不准她红杏出墙的坏心“继母”。
看,他们不是没有关系的,他们有好多新仇旧恨还没有解决掉,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剩她一个小可怜儿怎么把戏唱完?戏没了女角儿演不下去,可是如果没有了他,她就真的是个没有光环、没有人要、丢在人堆里也被人发现不了的家伙了。
不能这样的,他不能走,就算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皇子也不能说走就走。对,他有卖身契,他的卖身契在哪里?他是有签卖身契的!只要她找到他的卖身契,白纸黑字,他就不能走了。就算是皇帝,也要讲道理吧,他的儿子已经卖给她了。她不还,说什么都不还,她不要一个人,她要过年时有人陪她吃年夜饭,受伤了有人拉她看大夫,应酬时有人帮她挡酒。是那个皇帝当初自己不要他的,还把他赶出了皇城,现在她要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反悔就反悔地来跟她抢!
她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跑,一路跌跌撞撞,引来几位站成一排的官员的注意,自然也免不了被龙晓乙看个正着。他并不多言,只是难得任由她手里死搂着一个他看不清的玩意儿,很没礼貌地推开来客跑了。
“殿下,请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回京?圣上已经开恩,不计较你当年的所为了。”
“当年的所为……是指我亏空国库的事?”他抬眼看着那位不算年轻的官员,“莫非他还嘱咐你,等我谢恩?”
“圣上……圣上交代,往事无须再提,只希望你即刻回京,他很思念你。”
“他现在享受天伦,不缺我这个被赶出皇城的儿子来给他尽孝道。我虽不知我下面还有多少个弟弟,但至少我上面还有十八个哥哥。除非……国库又出了什么状况,所以急着召我回去——背黑锅?”
那官员被他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冷汗涔涔,只得缩了缩脖子。倒是另一位看起来年轻气盛的官员站定了身子,拱拳道:“殿下,臣入朝虽晚,但当年之事也略有耳闻。若是殿下还在为当年圣上将你的母妃另嫁他国、以妃换粮之事不平,臣以为,圣上是为民做主,不忍万民受饥,又因你母妃美名广播,惹来邻国皇室之人的觊觎,趁机以此要挟。圣上也是万分不舍,但为了国家万民,这才忍痛割爱。”
“你是哪年入朝的?”龙晓乙斜睨了那人一眼,绷紧下颏。
“回殿下的话,臣入朝六年。”
“那你可知,我母妃一人换了多少石粮、多少斗金、多少匹绫罗绸缎?”
“当然知晓,一共是十万石粮……”
“那你又可知,她是以什么名目改嫁他国的?”他突地打断那官员的话语,勾出一抹好深的笑意,却不包含任何温度。
“这……”
“先被休,再另嫁。你觉得这是忍痛割爱?”
“圣上是为了……”
“保护他皇帝的尊严,我明白,我能不比你明白他的心思吗?”
“可若不是当年殿下年少管理国库不济,也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
龙晓乙并不开口,只是再次打量了这位官员,再看了一眼四下皆把头低垂着并不接话的官员,突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姓余,名忠君。”
“哼,愚忠君?难怪这般忠君爱国。”他略带嘲讽地站起身,不置可否,从一众官员中走过,留他们在那里等着,等着他的答案。
回,不回?
他知道自己不会若无其事地回到那个他曾经称呼为父皇的人身边,他不会再那么心甘情愿地替他打理国库,他更不会再把他视为父亲。他若回京,他定要向那个男人讨还公道,为母妃为自己讨还公道。十年前,他刚被赶出京城时,他是这样想的,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去,无时无刻不想报复,而他会来到这座城,只是因为它靠近边境,容易找到机会去邻国。可是这些年来,不管他如何奔走,还是无法见到母妃一面。
他用了多长时间来消化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呼风唤雨的皇子,从此每走一步都要靠自己的辛苦努力。十六年的宫廷生活,只让他明白自己除了一身傲气和一手算盘什么也没有,所以,他才自愿被人连哄带骗地签下了卖身契,再自愿被勉勉强强地塞下一个不成气的“小包袱”。他曾经看着这个“小包袱”叹气焦躁,只希望她快点儿成气候,然后他就可以摆脱了她,可以去做自己的大事。
哪知道这个家伙完全不体会他的苦衷,还非要与他作对,咿咿呀呀地尽知道给他添乱,拖住他的脚步让他前进不得,却又让他丢不下她,舍不下她,怕他不在了,这蠢家伙被人骗被人欺;怕他不在了,没人陪她过年,没人吃她煮得很难吃的清汤挂面;怕他不在了,她会彻底被艳本给埋没了,找不到相公,没人要,可怜巴巴一个人过下半辈子。时间飞逝,十年眨眼便过,他竟这般心甘情愿地任她赖在身边什么也不去做,只是同她生活着。
他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只因那张卖身契,契约上所列的条件他并未完成,所以他不能走,他得待在她身边,任由她依赖也好,撒娇也好,同他作对也好……他只是渐渐把出门在外她的时间加长些,只求将来他悄然走了,她也没有多少知觉,最好就当从来没有他这个人般,继续过她没心没肺的日子。
可是想到她若是没有了自己也能过得很开心很舒爽很自由,压根儿没盼过他,他又觉得不甘心,他把十年的时间都给了她,她怎能真的当作没他这个人?他讨厌她不需要他、不记得他、忽视他,于是,即便再忙,他也赶着回家过年;即便她根本不再盼望他回家,他也坚持用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告诉她,他还在她身边没走远,她要捣乱还得看他脸色挑好时辰;即便她再嫌弃,他还是偶尔替她捎带些什么,被她故意扯烂的罗裙也好,丢在一边看也不多看一眼的胭脂水粉也好,还有那今日被丢在土里喝饱了雨水的艳本也好……
回,不回?
这个已是连他都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只得让别人来替他拿捏。
倘若她留他,他大概会再慢些脚步吧,他还没有甘心,但还是想为她停留片刻;他还没有甘心,所以他才会喝醉后搂着她说那些要讨还的话;他还没有甘心,所以才替她铺好所有的后路,做好一切要离开的准备。只是他觉得后怕,他的步伐再这样慢下去,他的不甘心会不会有一天终究被她给彻底磨灭了?
他站在她的房门口,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抿了抿唇角,最后轻声道:“蠢东西,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说不要我,我真的会发脾气走给你看的,知道了吗?”
雨声正大,让他的声音变得那般似有若无,自然传不进隔着一扇门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