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声很吵人,滴答滴答地昭示着时间和她胸口的东西都在渐渐流失,龙小花的心跟着那节奏烦躁起来,继续寻找她最后的筹码——
龙晓乙的卖身契。
她终于想起她十一岁时成亲前娘亲亲手交给她的盒子,里面是她的嫁妆——一些还算丰厚的银两、几件她从没稀罕过的首饰。娘亲嘱咐她,好人家的姑娘要把嫁妆连同整个人在洞房花烛夜羞答答地交给相公保管。结果,她只把自己这个麻烦丢给龙晓乙这个前夫保管,偷拿着嫁妆买艳本看,她知道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小盒子是属于他这个前夫的嫁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从未问她索要过。艳本也好,零食也好,他纵容着她像搬仓鼠一样把自己的嫁妆散尽了。
她哆哆嗦嗦地搬出那个盒子,困难地扯着自己脖子上的小钥匙想去对那钥匙孔,平时做得很麻利的动作却因为她不听使唤的抽噎变得艰难了许多,直到把自己的脖子扯出一条明显的红印她才把那钥匙送进钥匙孔里,开了小盒,将那只剩下些碎银的盒子翻倒过来,一张折得方正的纸条从盒底飘下来。
她庆幸着自己的智慧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随即抓起那张纸条,抹了一把视线模糊的眼睛,慌慌张张地展了开来,从右往左,从上往下地仔细看着。
每读过一个字她嘴角的笑就僵一分,鼻子跟着节奏抽噎一声,膝也往下弯几分,直到把那张龙晓乙的卖身契给读完,她整个人已经蹲下了身,脑袋重重地向后一仰,看着屋顶的房梁发愣。
为什么她总能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忘记这终究不是她看的艳本里的世界,单纯得整个世界只围着女角儿一个人,她只要懂得幸福就好,不用努力不用争取。艳本里的幸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只需要张开手就好,她喜欢的人不会不喜欢她,她想要的东西不会到不了手,她要留的人也永远不会想要走。
可是她——
即便手里有卖身契,却怎么也留不下想要留下的人。
原来,他只需要教导她到她懂事为止。
原来,他只需要照顾她到她能独立自主为止。
原来,他只需要陪着她到她不需要他为止。
这些都是他自由离开的条件,所以,他逼她学习琴棋书画,把她休掉,送她去跑堂,逼她找相公,把财产归到她的名下,带她去见世面,叫她懂事点儿,厌恶她的依赖,嫌弃她的不成器。她一直以为他只是看不起她,原来他没有,原来他不是看不起她,他只是……讨厌她像个拖油瓶一样拖着他要离开的步子。
从头到尾,他龙晓乙就没有想过要留在她身边。
他只是信守承诺,奉行君子道义,不得不接受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麻烦。而丢开她这个麻烦,他还是十九皇子,皇帝的儿子,要回到那个离这座城很遥远的京城去。他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是没有摔进她的手心里,所以才会随时从她身边溜走,因为她没本事留住他。
琴棋书画不会,珠算账目不懂,天天闯祸,同他作对,红杏出墙……连女儿家的基本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她,不是他中意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她,弹不出林内涵那首《凤凰泣》,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好厌恶。这要她拿什么跟皇帝抢,拿什么去留住他呀……
他想走,无时无刻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只要她稍微懂事一点儿,独立一点儿,成气候一点儿,他就不需要被禁锢在这里了,对她来说是家的地方,对他而言未必有同等意义。
木门被龙晓乙“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她警戒地缩了缩身子,把脚拖近自己几分,抱住,脑袋也跟着深埋进膝盖间。可这一套小可怜儿的动作才完成她又厌恶起自己这副懦弱的样子来,随即撒开了腿,从地上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罗裙,手不着痕迹地一抹脸,侧过身去整理床铺,稳着声音问身后的人:
“你前庭不是有客人吗,怎么还跑来我这里呀?是不是要我去奉茶?我现在好邋遢,见不得客的。”
背后久久没有声音,直到她鼻子的酸气浓重得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才听到他脚下的步子朝她挪近了,一只手攀上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
她被他的动作一惊,急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他墨色的靴子上那从外地赶回来的泥斑,她突地忍不住从喉头里翻涌出的酸,一声呜咽不争气地从喉咙里变形似的挤出来。他是怕她吃不了苦,所以急着从外地回来阻拦她吗?他不是应该庆幸没出息的她终于也有点儿独立意识了吗?他为什么不夸奖她几句,却把她的虎形衣丢掉,就连最后的最后,她也不能得到他一丁点儿的认同和夸奖吗?
她咬紧了牙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顺着袖口摸到他的手,迫使他的手张开,将手里那张被她捏得有点儿皱,还有几分湿的纸塞进他的掌心里。
“还给你。”
“什么东西?”
“你的卖身契。”
他静默了好一阵,任由那只手悬在空中,并没有合拢掌心,那张薄得几乎让他忘记的纸现在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他一直以来的借口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里,讽刺的是他竟早就忘记了它,他突地嗤笑一声,问道:“你这算是在赶我走吗?”
“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呀!”她头低着看着地面,却大声地嚷道。两滴水珠垂直落在他的靴子上。
“……”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沉默着。
“要是我早把这张卖身契还给你,你早就走了,反正你迟早要走的,反正我迟早都得一个人,你不用假好心地多留几天可怜我,我才不稀罕!”
“……”
“我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家伙,我以后会懂事,会学管账会学算盘会学应酬,我可以自己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再嫌弃我这个拖油瓶拖着你的步子了,你可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
不要一句话都不讲呀,就算是道别也该有话要交代她吧,做什么一直用沉默压着人?每次都是这样,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啦,如果想要自由,想要离开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儿跟她说呢,她有那么死皮赖脸地赖着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龙晓乙开了口,声音平缓而嘶哑:
“你……不需要我了,是吗?”
她意义不明却仿佛泄愤般甩了甩脑袋。
“我不要看你甩脑袋,用嘴巴说给我听。”他紧绷着声音对她说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不要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呀!”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陪着她?为什么要留一个期限让人提心吊胆?为什么替她安排好一切,一副随时都要抽身离开消失的模样?她不要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如果迟早都要走,不如现在就消失好了,至少不要让她有期待。
“……我知晓了。”他终于动了动那握着卖身契的手,垂下,靴子在她面前一旋,往外走去跨过门槛。突然,步子一顿,他停身在门槛边,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开口道:“以后行事不可任性,好生照顾自己。”
一句“爹爹”式的嘱咐让她险些冲上去抱住他,她捏紧了自己拳头,用指甲虐待着自己掌心的嫩肉,看着他转身离开。
龙晓乙从没想过自己会来不及换下一身湿衣就被迫踏上了另一段征途,他垂下眼帘回到了前庭,那跪在庭院里的一众官员还依旧等着他这位殿下。他突然觉得现在这刻自己变得什么都不是,不是什么十九皇子,不是什么龙大当家,甚至不是龙晓乙,那个唯一给他定位的人都说不要他了,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他仍然忍不住对贾管家嘱咐上几句,又对小丙交代上几句,所谓操心是操不完的,除非亲力亲为,可他已没有亲力亲为的借口了,于是不免变得有些啰嗦。
总算交代完毕,舒了心,他这才对那些官员宣布回京还朝,众官员急忙起了身,外面的马匹车队都是早已准备好的。他的父皇依旧是那般不讲道理,永远是用商量的口气命令别人,好在那家伙在关键的时刻聪明了一回,否则,要一同拉着他抵抗圣旨,罪过可是不小。
“殿下,车马已经备齐,可以起驾回京了。”
“愚忠君?”他挑起眉,唤那位官员的名字。
“殿下,有何吩咐?”
“让让好吗?”
“啊?”
“你踩着我的东西了。”
“这……”那余忠君低下头来,只见自己的朝靴正踩着一本被扯破淋湿的书,他立刻移开了靴子。
龙晓乙膝一弯,两手摸向那本已经破烂的书本,将它从泥土里捡了起来,毫不嫌脏地抬袖擦了擦书面,书名模糊了,小如意的签名洇开了,随手一翻,书页好多粘在了一起,而且上面还留下了被一只小虎爪毫不怜惜撕裂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买让她满意的礼物,却遭到了最悲惨的对待。
这是他最不屑的艳本,他却有些心疼它现在的样子。
他将书本压平了些许,返回厅中,重新搁回桌子上。
“启程回京。”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明明不再是十年前那稚气未脱的声音,却再次简单地端回了他皇子该有的架子,仿佛与身俱来,不允他忘记。走出府外,翻身上马,骑着的依然是奔宵,他却不知道这骑在奔宵上的人究竟是谁。
他的父皇说,往事无须再提。可若他真对当年发生的一切甘心了,他应该会留在这里继续当龙门晓乙。
朝廷的马队惹来一众人观摩,他的脑袋里却静得像什么都不存在,马队一拐弯,他瞥见了城门口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十年前,他就是在那儿被某个家伙骗去龙府,十年后,他被那个家伙赶出了家门。以往多少次进出这座城,他都忽略掉了这个角落,此刻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当了多久的龙晓乙……而若不是她赶走他,他也许还会继续当下去。
难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甘心了?真的甘心了,若不是多次进入番国也无法见到母妃一面,若不是因母妃的委屈,他真的甘心了。就这样待在那个家伙身边,一辈子也好,他会把那座恼人的京城忘记,忘掉前仇旧恨,亏空国库的千古罪人便亏空国库的千古罪人,反正他已经不是十九皇子了。
可是,有很多事是龙晓乙做不到的,必须得用十九皇子的名义才能完成。
“奔宵,再跑快点儿,别停下来,咱们得一口气冲回京城。”
她不要他,他自由了。
但是……原来,他很难高兴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