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龙晓乙伸出手将她从戏台上拖下来的时候,她几乎快要伸手拽住他的衣摆跪地感谢他,无奈全身气力已经散尽,再也没办法当一只从地上扑腾起来的老虎,只能趴在地上使劲儿喘着气。其实她几乎快要用爬的朝他靠拢过去,她被折腾得全身好痛,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剩下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开始扩散的撒娇因子。她是娇生惯养的,她是没出息的,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她不要做工,不要被武松哥哥欺负,不要被别人嘲笑。好辛苦哦,她要跟他回家。
她的独立计划听起来很不够伟大,做起来却比听起来更加失败,她被他从台上揪了起来,丢上马,奔宵还是很排斥主人以外的物体骑到自己身上,不满地发出几声嫌弃的粗喘。她有些恐惧地急忙去抱马脖子,生怕自己被它摔下身去,却感觉他利索地翻身上马,两手越过她扯住马缰绳,不着痕迹地将她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伸手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爱马,耐心地安抚它,同它打了个商量。最后,奔宵勉为其难让某个瘫软了一身骨头的家伙坐在它的身上,甩了甩被淋湿的鬃毛,在龙大当家的抚慰下停止了骚动。
她整个人虽躲在虎形衣里,却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的每一个动作。奔宵可以日行千里,载着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比起她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不知好多少倍,所以他宁可对牲口耐心安抚,也不肯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因为她只是一个刚好活在他的势力范围里不能不要的东西罢了。
她突地僵直了腰,不再晃晃悠悠地把身体的重量往后靠,她不知道如果她靠上他会不会被他认为她是在依赖他。背后的人对这段距离并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也并不打算夸奖她至少有“独立”这个心思,只是任由她以很艰难很别扭的姿势坐在他面前,耷拉着脑袋。
龙晓乙知道自己在隐忍,隐忍她所有的胡作非为、无理取闹,以及幼稚地闹别扭。他糟糕的心情被这烦躁的雨天雪上加霜,索性任由她继续幼稚地坚持,只轻夹了下马肚示意奔宵抬脚走人。
“把这个家伙弄干净了,再丢给我。”
这是龙晓乙踏进龙府的第一句话,他发挥了自己的特长,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位大当家心情不好在发脾气,于是,所有人都自动退散,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连接受命令的小丁也没有一句废话地迅速去完成大当家的交托,把龙小花从内到外地洗刷了一遍,再将龙小花丢回大厅里。
龙晓乙并没有去沐浴,任由自己身上湿透的袍子滴着水,嫌弃地抬脚踢了踢那套从她身上扒下来的虎形衣,然后终于忍不住抬靴一脚将它踢出了大厅。随后他冷声命令道:“给我把它烧了。”当初就不该因一时好玩,看着她喜欢,便留下这玩意儿送给她,在家给他闹闹也就算了,谁准她闹到外头去给别人看的?
“你烧了它明天我穿什么?”正被押进大厅的龙小花发出抗议,对那身陪了她好一阵的戏服似乎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一把将被他踢飞出大厅的脏脏的虎形衣抱在怀里,走进了大厅,刚净完身后换上的衣服立刻又蹭上了黑灰。
“明天?你还有脸跟我提明天?谁准你去那地方做工的?”仿佛觉得她说了多可笑的笑话,龙晓乙发出一声嘲弄。
她被那抹嘲弄刺了一下,鼻头一酸,嘴巴一撇,“不就是你吗?”
“我何时让你去做工了?”
“不就是你说不要事事依赖别人,不就是你说要照顾好自己的!”
“你就是这般照顾你自己的?”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知该对她这番雄心壮志做出什么评价,“你去做工,无非也就是想多换些闲钱去买艳本而已,你以为这就算懂事,这就算独立了吗?”
“……”
“我已不求你学会琴棋书画了,但现在你连女儿家该有的样子也省了,是吧?”
“是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做工换来银子无非就是要多买两本艳本,我不懂事,我依赖人,反正我这辈子都变不成你欣赏的那种会琴棋书画、端庄大方的神经病,你做什么一直刁难我?我又没拜托你帮我找相公,你不用愁我嫁不出去,急着把我转手给别人!不就不依赖人吗?我今天学不来,明天学,我明天学不来,还有后天……我迟早有一天可以自己一个人的!”
“……”
“自己说讨厌我依赖你,自己说嫌弃我什么都不懂,那你就不要管我呀!你没看到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帮我做主?我找什么样的相公,过什么样的日子,那是我的事!反正你早就把我休掉了,我们两个根本没有关系呀!”
“……”
“我一个人被城里人嘲笑的时候你不在,我一个人被那些千金小姐嫌弃的时候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怜巴巴想人陪我过节的时候你也不在,你算什么‘爹爹’呀?以为会帮人找相公就可以当‘爹爹’了吗?不要一直一直一直苛求我呀!我已经好辛苦了,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如人家,那追不上人家,你叫我赖地上哭鼻子吗?”
也许是拜这几天扮演花虎的气势所影响,连她都不知道原来她吼出来的声音可以大到这地步。看着那个被她吼得抿唇不语,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泥泞不堪的黑靴子的人。他身上黑色的袍子还在滴着水,她吼完后大厅里呈现一片诡异的安静,安静得让她刺耳地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其实她一直在埋怨他,埋怨他休掉自己,导致了她小时候没面子,长大后被人耻笑;其实她一直在埋怨他给她订立的一条条规矩,高不可攀,望尘莫及,她只能仰着脑袋干着急;其实她一直在埋怨他,埋怨他跑出门就忙到不记得回家来,一年里不只有除夕的,重阳端午七夕好多好多节好多好多她一个人可怜兮兮过的节,她的身边有人陪,但是她不介意他也回来加入一下。
如果他没有偷偷碰她的嘴唇,她就不会用连小丁都觉得很怪的眼神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步行动,结果他是行动了,叫她不要再依赖他,然后他走人。
她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她看他的眼神有什么所谓的不一样,就像她不想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一样。换个方式,她照样还是能活下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准她依赖他了,却又拦着她要一个人过活的脚步。她反身冲了出去,却迎面撞上了贾管家,他正干笑着拿着一个被捆得很结实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规劝道:“好了,小姐,不要再闹脾气了,大当家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就去茶馆接你回家,你看,这是大当家从外地给你带的礼物……”
她一把拽过那个包着油纸的包,泄愤似的用指甲一刮,一边抽噎着一边撕得爽快,“谁稀罕他的东西,我才不要他的破东西,我才不要拿人手短,我才不要依赖他,我才不要惹他嫌弃!”
油纸撕裂的声音伴着雨落地的声音嘈杂地窜进龙晓乙的耳朵里,他只是端坐在圆木椅上,闷声不吭,任由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涌进他的耳朵,扯痛他的每条神经。她压根儿没看他买给她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他在外地是有惦念着她。她的喜好、她的脾气、她的秉性,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忍不住苛求她,希望她能更好点儿,不为别的,只为以后如果没了他,她也能一个人过得很好。他常年不在家,如此这般她便能习惯少了他这个人。再说,家大业大需要管理,不把根基扎牢了,不把手边的人都带会了,留几个称心的家伙给她用,他安不下心来。他想要给她铺好所有的后路,原来,她并不领情。
“啪!”
厚重的书本摔落在被雨水打湿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只是看着那本被她撕得遍体鳞伤的艳本被甩在庭院的地上,雨往上一浇,那湿便开始无限扩散,从第一页开始慢慢往下浸,每透几页,他便多抿紧一分唇。
可她还嫌他的唇绷得不够紧,抬起脚就将那艳本连着油纸一并踢进了庭院边花圃的泥土里,白纸滚上黄色泥土再难还原,他皱了皱眉,僵硬地挪开了视线,看向别处,只要不看那玩意儿,看哪里都好……
“小姐,小姐!你跑去哪里?”
“哐!”
大门被甩上的声音溜进他的耳朵,他突地站起身,向外走了两步,视线一碰那本被踢进土里的艳本,又停下了脚步,转身走进书房,轻合上了房门。
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管,那便好了。
雨还在哗哗地下,龙小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无家可归了,一身的狼狈无非就引来一些无端的是非议论,有人猜测她是终于被龙大当家扫地出门了,有人猜测她被龙大当家抓回家去虐待了一番自己逃了出来,大概谁也想不到她是对着那个手握龙家大权的男人一通乱吼,然后潇洒地离家出走了吧。
她走得累了,索性坐在一家杂货店铺前的台阶上。时至傍晚,那家店铺刚刚打烊,收了工的伙计从店铺里走出来,一见她坐在门口,便欢喜道:“正想着明天送货到你府上去呢,没想到你就来取货了。”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同她说话的伙计,站起了身,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了一把脸,掩饰了一下神情,正要开口问话,却见他已经率先将一把木制的算盘递到她的面前,继续说道:“依着你要的,把珠子都磨成方的了,龙大当家那把玉算盘用了那么些年,也是该换了,不过,木头的他用得惯吗?”
“我赚的钱不够买玉的,有木头的就不错了。”她捧住那把算盘,却突然觉得一阵委屈,真是够了,她多此一举做这种无聊的事做什么?知道银子难赚后,她赚来的辛苦钱根本舍不得花,却无端端跑来订了这么个东西。反正在他看来,她也就是个赚了银子就去买艳本的废物,才不会去记他的生辰记他的喜好记他的需要什么的。她好气好恼好烦躁,他怎么可以把她看得这么扁?于是她才会跳起脚来跟他争跟他闹。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对她好,明明已经知道他有多护她周全,明明已经知道她从小到大都因为有他而没有吃过苦,所以她也想送他点儿什么,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没心没肺,可是为什么全走样了?她的嘴巴怎么就这么不听使唤?她明明在盼他回来,想扯着他的衣角撒娇,跟他说她不要独立,她还想待在他身边混吃等死,他不可以在宠了她这么久后,突然跟她宣布福利用尽。
现在倒好,花钱买了这么个送不出去的破玩意儿,她才刚刚把他送的东西丢掉,他肯定会以牙还牙的,为了避免这礼物被一起毁尸灭迹,还是先藏起来吧。
“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说那些我们俩没关系、叫你不要管我的混账话,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得很小声,小声到被雨声一盖就再也没有第二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