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风宁坐在茶馆二楼的露台上,双腿交叠,脚尖轻佻地颠着,指尖在冒着水气的茶杯上轻轻滑动着。戏台上正闹哄哄地演着,那只小花虎在戏台上被追打得走投无路却还卖命地从戏台上爬起来,用两条腿加速了虎儿的进化,顺便引来台下观众的起哄。嘈杂的声音刺进他的耳朵有些微微的痛,视线一转,他索性看向背后的窗外。
阴沉沉的天空快要挤出雨,铺天盖地沉重地压下来。
他看着天空发出一声轻微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嘲弄,直到戏台上的戏班收了工,这才撩了垂帘走出露台,他放慢了步子走下楼梯,直到那个跟往日一般领着一吊工钱的家伙揉着肩膀从后台钻出来。她似乎和这里跑堂的小妹很熟悉,下工之前都要和她窝在角落里讲些细碎的悄悄话。
他虽不君子,却也没听女儿家体己话的兴趣,于是站在一边看着她说完悄悄话后从人群里艰难地钻出来。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龙晓乙那家伙从头到尾都是在找借口推托,而她只是他的借口,她不是龙晓乙口中那种离了龙晓乙就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她不是赖在龙晓乙身边拖住龙晓乙脚步的人,她只是压根儿没意识到她能离了龙晓乙过活,不必仰仗他人鼻息。龙晓乙到底是何原因不肯回京城,他心里多少有底,只是这刻,他倒是对自己没底起来。
其实,他不确定自己是在试探她、戏弄她,还是惩罚她,莫名其妙地出言怂恿她应承了林员外的邀约,他当自己是在安置她,只是让她不要再依赖龙晓乙而已。四天来,他看着她在戏台上跳脱的模样,挣扎着从人群往外钻的模样,在门口看到他等在门边咧开嘴的模样,最后越过所有人只奔向他的模样,让他感到有些怪异的懊恼、沉溺、满足,那感觉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瞅见她在台上被逗弄的快意和逗趣,只沉甸甸地挂住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告诉他,那儿正有些不知名的东西要满溢出来,涨得让他有些难受,随着她越跑近他就越胀痛几分,总是直到她站在自己跟前,他才能压下那胸口的异样,朝她弯唇一笑。
一阵香粉气息缠绕而来,几张娇俏笑脸挡在他面前,若干声娇嗔在他身边环绕开:
“哟,这不是白家少主吗?好些时日不见了,回去后就把贱妾给忘记了吧?”
说罢,他的手肘被“贱妾”轻撞了一下。
“白少什么时候再上咱们店里来坐坐,奴家还巴望着能再伺候你一次呢,上次你……”
“奴家”的娇语被欲盖弥彰地隐下,一条手帕搭上他的肩,再从胸口上滑落下来。
“白家少主,上回你略加指点的琴律,小女子刚刚练好,什么时候赏脸来小女子房里一叙……”
这位还算有点儿涵养,没有大剌剌地陷他于不义。
“各位姐姐饶了白某可好?否则白某可难交代了。”白风宁挑眉一笑,抬手不着痕迹地拦下几招脂粉拳,若有所指地向那几位拉揽生意的姐姐们瞥去一眼,示意她们闻闻身后的酸醋坛子味。
那几位红尘知己会意地回头,只见一身大汗头发散乱翻着白眼的龙家大小姐正朝这里射来很是恐怖的视线,迈着沉沉的步子走到他们身边,抽搐着嘴角,发出一声凉凉的充满鬼气的笑声,“白家少主,你好兴致啊?”
白风宁淡定地一笑,假意轻咳了一声,在她耳边低语道:“龙儿,我可以解释。”
她横他一眼,用一种看牲口的眼光打量着他,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立的那一排还在迷茫状态的女人,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谁是龙儿?叫嫂夫人!”说罢,她转身就走,嫂夫人这么有爱的称呼,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利用的。哼,谁发脾气谁老大!
他在原地一怔,随即爆出一声笑,看着那朝前走得视死如归的身影。原来嫂夫人是个这么有爱的称呼,尤其他俩闹脾气时。他回头朝几位红粉佳人抱拳道:“今日多有得罪,白某担心我家嫂夫人的脾气,以后在路上不方便招呼各位了,请。”
他轻快地离开,三步两步追上那个上了一天工,就算在闹脾气也走不快的身影,抬起右手非常充满兄弟友爱地揽过她的脖子,恶人先告状地道:“以后没事别去乱相亲了,否则……看到没,这就是下场。”所以说,人最大的美德就是能控制自己,只要她能控制自己,他绝对能配合到底,配合得很完美。
“我去相亲是被逼的,你去花楼是谁逼的呢?”
“你啊。”是谁那天用很假很嗲的声音告诉他,她要去相亲的呀?
“你还真够不要脸的,栽赃到我头上来。走开点儿,你揽着嫂夫人做什么?”而且还是这种很没爱的兄弟般的揽法,哪家的白马良人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心上人的?
“不是装傻就是口是心非,你这张嘴巴就不会说实话吗?嗯?”
“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
“是吗?那说句‘我在吃醋’来听听。”
“我才没……”
他松了手,侧过脸来看着她,那淡灰色的眸子直射进她的眼睛里,盯得她咽下一口唾沫,脖子下意识拉离他几分,却被他揽住她脖子的手给阻止了,硬逼着她再靠近了几分,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
“说啊。”
“我……”他那种“不说就很狗血地强啾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这个姿势真的对她很不利耶,他只要唇一嘟就能碰到她的嘴巴了。大街上要注意影响啊!
“看了那么多艳本,没理由不懂什么是吃醋的哦。所谓吃醋,就是你看到自己在意的人跟别的动物有染,就会从这里……”他的手指正要点上她的胸口,她急忙护住胸,“泛出一种酸不溜丢、涩涩苦苦闷闷的感觉,然后口是心非地否定,对当事人横眉冷对。来,说你在吃醋。”
“……”他解释得这么详细做什么?好像很了解似的。
“还不说?”他期待似的用额头抵住她的,看着她死闭着嘴,淡淡一笑,“你不说,那我可说了。”
“啊?”
“我吃醋,我不喜欢你在台上演戏给别人看;我吃醋,我不喜欢看见你去相亲;我吃醋,我不喜欢你背着我偷偷在意你的前夫。你摆出那副想要独立起来,让他刮目相看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碍眼。还有,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
“脚很痛也不肯同我撒娇,跟我撒娇就这么不习惯吗?”他只记得她第一次扮花虎之后,缠着龙晓乙半步也不肯多走的模样,皱了皱眉。
她呆立在街道上,听着头顶轰隆一声,细小的雨点开始从天上落下来。他说的分明是悦耳的情话,却让她听得分外委屈……她的胸口有一个缺口。
“谁知道撒娇算不算依赖别人。”她看着被渐渐洒下来的雨点儿给弄湿的街道,咕哝道。
她学了几年琴棋书画却一事无成,她躲了几年看账册打算盘可最后却十一岁就出嫁,嫁一个莫名其妙当场把她休掉的人。她那时候小,不懂事,理所当然没人在乎她这个家伙的感受。
大小姐当跑堂的八卦由新鲜热门变成大家习惯的话题持续了几年,那个本该是她很亲近的人天天在外忙生意,忙到一年只见一次,最后却对她吼道,说是讨厌她事事都要他顾全,凡事都依赖他。
“我不是故意要依赖别人的,没人跟我说依赖别人会惹人嫌弃,没人跟我说原来相亲那么让人讨厌,也没人跟我说做工原来这么辛苦。”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没人教过她这个世界上最难攒的是银子,最难处的是人心,这些道理那个逼着她学琴棋书画的人从来没教过她,那他干吗要嫌弃她不懂这些道理?
她的雄心壮志在第一天就被磨灭了,钻进虎形衣里好热好闷,被人欺负好辛苦,她的脚磨出了几个很恐怖的水泡,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换到的银两还不够她买一本《爹爹,我还要》,难怪813那么爱看艳本也从不掏钱去买,难怪每次都羡慕兮兮地看着她拿出一本又一本的奢侈品。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可怜,不像别的那些大小姐衣服有行头,出门有派头,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她不过有吃有喝不干重活,偷偷懒也没人管,时不时摸些银两去买些一般人家望尘莫及的奢侈品……原来她曾经的生活那么奢侈又糜烂,她骨子里还是个大小姐,一个没有气质少了品位的大小姐。
“我以为他在欺负我,他霸占了我的家业,让我去跑堂,逼我学不喜欢的东西,用我的名义去谈生意,我一直以为他在欺负我……”
“现在明白他在对你好了,所以偷偷惦记他?”白风宁接下她要说的话。
“……”
他听不到她的否认,于是转身准备走开,却觉得衣袖被她扯住了。
“干什么?”他问她。
“你去哪里?”她却抬起眼来看向他。
“去哪里也比站在这里听你惦记别人的话强。”
“……”她咬住了下唇,手从他的白袖上滑下来。
他迈着步子走出几步,只听背后那家伙厚颜无耻地喊道:“去哪里也不许去花楼。”对于他吃醋的反应,她不得不提前告诫。
“……”她的警告令他一怔,往前迈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再也迈不出去。站在街道上呆立了好一阵,深深吐出一口气,突地转过身来,大踏步地走到她跟前,将那个无耻的脑袋扣在了胸口,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心里惦记着别人还能把醋吃得这么顺理成章,你怎么能混蛋到这地步?嗯?”
她也不说话,索性顺理成章地反抱回去,她的胸口上有一个缺口,如果不被填补起来,会一直钻心地痛。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雨没有减小的趋势,茶馆的生意因天气关系有点儿冷清,只听门外传来一声长啸的马嘶,随着几声沉重的落蹄声传进茶馆里。
随后,龙晓乙带着一身湿气,闷声不吭地走进茶馆里。他撩起湿透的额发,身上的墨袍喝足了雨水,颜色更加深沉,与他此刻的脸色异曲同工,眼若有似无地微眯,扫视过几个因为他进入而忘记赏戏的客人。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台上那只趴在地上不知还站不站得起来的小花虎,眉头一皱,迈起步子走到台前,不容拒绝地对着万兽之王伸出手,丢出两个字:“下来。”
那虎儿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打死了,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屁股一拱,正要作势往后缩逃。
龙晓乙并不着急,只是随手扯过一个跑堂的小弟冷哼一声,凉凉说道:“替我向你家主子传个话,龙某不在家的时日,多谢他替龙某照顾拙荆。不过,龙某心眼窄小,不够豁达,容不得自家内人抛头露面,还请林员外另寻贤才,告辞。”
说罢,他不等那只还在研究逃跑路线的花虎有任何反应,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撑着跳上台,只手将花虎整个儿从地上揪了起来,扛在肩上,惹得所有看戏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发出雷动的掌声。
谁说打虎英雄是武松,以他们看来,龙府大当家可比那武松厉害多了,三拳两脚算什么,龙大当家三言两语愣是把那虎儿给当场吓趴下,然后只手擒虎,扛了就走,所以说,打虎最重要的不是拳脚,是气势!
这城里的《武松打虎》又出新花样了,不如改个名儿叫《龙门内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