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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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晋纪:望碑堕泪(2)

【原文】

群臣皆出,独留阳平公融,谓之曰:“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一二臣而已。今众言纷纷,徒乱人意,吾当与汝决之。”对曰:“今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一也;晋国无衅,二也;我数战兵疲,民有畏敌之心,三也。群臣言晋不可伐者,皆忠臣也,愿陛下听之。”坚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复何望!吾强兵百万,资仗如山;吾虽未为令主,亦非暗劣。乘累捷之势,击垂亡之国,何患不克,岂可复留此残寇,使长为国家之忧哉!”融泣曰:“晋未可灭,昭然甚明。今劳师大举,恐无万全之功。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顽愚,诚不足采;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常比之诸葛武侯,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坚不听。于是朝臣进谏者众,坚曰:“以吾击晋,校其强弱之势,犹疾风之扫秋叶,而朝廷内外皆言不可,诚吾所不解也!”

太子宏曰:“今岁在吴分,又晋君无罪,若大举不捷,恐威名外挫,财力内竭,此群下所以疑也!”坚曰:“昔吾灭燕,亦犯岁而捷,天道固难知也。秦灭六国,六国之君岂皆暴虐乎!”

【译文】

众大臣都出去了,只留下了阳平公苻融。苻坚对他说:“自古决定大事的人,只不过一两个大臣而已。现在众说纷纭,只会白白扰乱人心,我打算与你一同决定此事。”苻融于是对苻坚说:“现在攻打晋朝有三个不利因素:天理不顺,这是其一;晋国自身没有灾祸,这是其二;我军征战频繁,士兵都已疲惫不堪,百姓也都心怀畏敌之心,这是其三。群臣当中说晋朝讨伐不得的人,全都是忠臣,但愿陛下能够听从他们的意见。”苻坚听罢脸色一变说:“你也是这样,我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我有百万强兵,财物兵器堆积如山;我虽然不是什么完美的国君,但也并非昏庸之辈。乘着捷报频传的时机,前去攻打垂死挣扎的国家,为何还要担心不能攻克呢?怎能再留下这些残敌,让他们久而久之成为国家的忧患呢!”苻融哭泣着说:“晋朝不可以消灭,这是很显然的事情。现在却要大举出动疲劳的军队,恐怕不会取得万无一失的成功。何况我所担忧的,还不止这些。陛下宠信供养鲜卑人、羌人、羯人,使他们遍布京师,这些人都对我国有着深仇大恨。如果只留下太子和数万弱兵守卫京师,我担心会有不测变故在我们的心腹地区发生,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这只是我的愚钝见解,也许不值得采纳,那么王猛却是一时豪杰,陛下曾经时常把他比作诸葛亮,为何唯独不铭记他的临终遗言呢!”苻坚却仍然不听。一时间向苻坚进谏的大臣甚众,苻坚坚持说道:“凭借我们的实力攻打晋朝,权衡双方的强弱之势,犹如疾风扫秋叶一样,然而朝廷内外却都说不能攻打,这的确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苻宏说:“现在木星在吴地的分野,加之晋朝国君又没有什么罪恶,假如大举进攻而不告捷,那么我国对外的威名就要受挫,对内则会耗尽资财兵力,这就是群臣们之所以产生怀疑的原因!”苻坚说道:“先前我们消灭燕国,也是违背了木星的征兆,结果却大获全胜,其实天道本来就是很难测知的。秦灭了六国,六国国君难道都是暴虐之徒吗!”

【原文】

冠军、京兆尹慕容垂言于坚曰:“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以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满朝,而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平吴,所仗者张、杜二三臣而已,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壹之功乎!”坚大悦,曰:“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赐帛五百匹。坚锐意欲取江东,寝不能旦。阳平公融谏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古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且国家本戎狄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坚曰:“帝王历数,岂有常邪!惟德之所在耳!刘禅岂非汉之苗裔邪,终为魏所灭。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达变通耳!”

坚素信重沙门道安,群臣使道安乘间进言。十一月,坚与道安同辇游于东苑,坚曰:“朕将与公南游吴、越,泛长江,临沧海,不亦乐乎!”安曰:“陛下应天御世,居中土而制四维,自足比隆尧、舜,何必栉风沐雨,经略遐方乎!且东南卑湿,沴气易构,虞舜游而不归,大禹往而不复。何足以上劳大驾也!”坚曰:“天生庶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朕岂敢惮劳,使彼一方独不被泽乎!必如公言,是古之帝王皆无征伐也!”道安曰:“必不得已,陛下宜驻跸洛阳,遣使者奉尺书于前,诸将总六师于后,彼必稽首入臣,不必亲涉江、淮也。”坚不听。

【译文】

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向苻坚上疏道:“弱被强所并,小被大所吞,这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和趋势,并非难以理解。以陛下这样的神明威武,顺应天意,威名远扬海内外,拥有百万强兵劲旅,有缘韩信、白起那样的良将遍布朝野,而江南区区弹丸之地,单独敢违抗王命,怎能再留下他们而给子孙后代造成祸患呢?《诗经》上说:‘谋划的人太多,所以事情才会不成功。’陛下独自在内心做出决断就完全可以了,何必再广泛地征询群臣的意见呢!晋武帝之所以能平定吴国,所仰仗的只有张华、杜预等两三位大臣罢了,假如听从群臣的意见,哪里还能有统一天下的功业!”苻坚听后十分高兴地说:“能与我共同平定天下的人,只有你而已。”随即赐给慕容垂五百匹绢帛。苻坚一心想要攻取长江以东,睡觉还没到早晨就醒了。阳平公苻融于是劝谏他道:“‘知道满足就不会感到耻辱,知道停止就不会出现危险。’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人没有不自取灭亡的。何况我们的国家原本就属戎狄,天下的正宗嫡传肯定不甘心归附我们这样的外族人。长江以南尽管衰微软弱,苟延残喘,但是他们却是中华民族的正统,天意必定不会灭绝他们。”苻坚说:“帝王更替的天道,怎么能一成不变呢,只看道德之所在。刘禅难道不是汉朝的后裔吗?但是他最终被魏国所灭。你之所以不如我,毛病就是因为你不懂得变通的道理。”

苻坚向来宠信重视僧人道安,众大臣于是让道安寻找机会向苻坚进谏。十一月,苻坚与道安共同乘坐一辆车前往东苑游览,苻坚说:“朕打算与你南游吴、越之地,到长江上泛舟,亲自登临沧海,这难道不是很快乐的事情吗?”道安说:“陛下顺应天意统治天下,身居中原却能控制四方,自身的功劳就足以比得上尧、舜,现在何必还要栉风沐雨,图谋经营远方呢?况且东南地处低洼潮湿之地,很容易造成灾害不祥之气,虞、舜前去游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禹只去了一趟就再也没有去第二趟,哪里会值得劳您大驾呢!”苻坚说:“上天造就了民众并为他们树立了君主,就是为了让君主统治他们,朕难道敢因为害怕辛劳,而唯独让那一方土地不蒙受恩泽吗!果真像你说得那样,那么古代的帝王就全都不需要征伐之事了!”道安说:“一定要做下去的话,陛下就应该停驻在洛阳,先派使者送书信给他们,再让众将领统领六军紧随其后,他们必定会俯首称臣,这样您就不必亲自涉足长江、淮河了。”苻坚仍然不听。

【原文】

坚所幸张夫人谏曰:“妾闻天地之生万物,圣王之治天下,皆因其自然而顺之,故功无不成。是以黄帝服牛乘马,因其性也;禹浚九川,障九泽,因其势也;后稷播殖百谷,因其时也;汤、武帅天下而攻桀、纣,因其心也。皆有因则成,无因则败。今朝野之人皆言晋不可伐,陛下独决意行之,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犹因民,而况人乎!妾又闻王者出师,必上观天道,下顺人心。今人心既不然矣,请验之天道。谚云:‘鸡夜鸣者不利行师,犬群嗥者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自秋、冬以来,众鸡夜鸣,群犬哀嗥,厩马多惊,武库兵器自动有声,此皆非出师之祥也。”坚曰:“军旅之事,非妇人所当预也!”

坚幼子中山公诜最有宠,亦谏曰:“臣闻国之兴亡,系贤人之用舍。今阳平公,国之谋主,而陛下违之;晋有谢安、桓冲,而陛下伐之,臣窃惑之。”坚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译文】

苻坚所宠幸的张夫人劝谏他道:“我听说天地滋生万物,圣王统治天下,全都是因为顺应自然,所以功业没有不成的。这就是为什么黄帝能够驯服牛马,就是因为顺应了它们的天性;为什么大禹能够疏通九川,挡住九泽,就是因为顺应了它们的地势;为什么后稷能够播种繁殖百谷,就是因为顺应了天时;为什么商汤、周武王能够率领天下人攻克夏桀、商纣就是因为顺应了天下人的心愿。全都是顺应就会成功,不顺应就会失败。现在朝野上下都说晋朝不可讨伐,唯独陛下一意孤行,我不知道陛下这是顺应了什么。《尚书》上说道:‘上天的聪慧明察源自于民众的聪慧明察。’上天尚且需要顺应民意,更何况人呢?我还听说君王征发军队,一定要上观天道,下顺人心。现在人心既然不同意征讨晋朝,那么就请您再验证一下天道吧。俗话说:‘鸡在夜里鸣叫不利于出征,狗群一起嗥叫宫室将空,兵器响动,圈马蹶惊,将会军败不归。’自打秋季、冬季以来,众鸡夜鸣,群犬哀嚎,圈马多惊,武库里的兵器自己响动,这些都是不利于出师的预兆啊。”苻坚说:“军旅之事,并非妇人所应当干预的!”

苻坚的小儿子中山公苻诜最受父亲宠爱,因此他也劝谏苻坚道:“我听说国家的兴亡,和对贤明之人的任免关系很大。现在阳平公苻融,身为国家的主谋,然而陛下却违背他的意见;晋朝有谢安、桓冲,然而陛下却要前去讨伐他们,我私下里为此感到很迷惑!”苻坚说:“天下大事,小孩子哪里知道!”

【评析】

这段讲的是苻坚不听众人的劝告,一意孤行,打算亲自率兵攻打东晋的故事。古代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苻坚在这三个方面之中,都没有占到便宜,特别是人和。他妄想用人数上的优势来压垮东晋,还说什么“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又何险之足恃乎!”,实在是愚不可及!

淝水之战

【原文】

晋烈宗孝武皇帝太元八年

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良家子至者三万余骑,拜秦州主簿金城赵盛之为少年都统。是时,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融言于坚曰:“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陛下之意耳。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无及也!”坚不听。

八月,戊午,坚遣阳平公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兖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梁州诸军事。坚谓苌曰:“昔朕以龙骧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左将军窦冲曰:“王者无戏言此不祥之征也!”坚默然。

慕容楷、慕容绍言于慕容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垂曰:“然。非汝,谁与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