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晋世祖武皇帝泰始五年
祜绥怀远近,甚得江、汉之心,与吴人开布大信,降者欲去,皆听之,减戍逻之卒,以垦田八百余顷。其始至也,军无百日之粮,及其季年,乃有十年之积。祜在军,常轻裘缓带,身不被甲,铃阁之下,侍卫不过十数人。
晋世祖武皇帝泰始八年,羊祜归自江陵,务修德信以怀吴人。每交兵,刻日方战,不为掩袭之计。将帅有欲进谲计者,辄饮以醇酒,使不得言。祜出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偿之。每会众江、沔游猎,常止晋地,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送还之。于是吴边人皆悦服。祜与陆抗对境,使命常通。抗遗祜酒,祜饮之不疑;抗疾,求药于祜,祜以成药与之,抗即服之。人多谏抗,抗曰:“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抗告其边戍曰:“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无求细利。”吴主闻二境交和,以诘抗,抗曰:“一邑一乡不可以无信义,况大国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于祜无伤也。”
羊祜不附结中朝权贵,荀勖、冯之徒皆恶之。从甥王衍尝诣祜陈事,辞甚清辩;祜不然之,衍拂衣去。祜顾谓宾客曰:“王夷甫方当以盛名处大位,然败俗伤化,必此人也。”及攻江陵,祜以军法将斩王戎。衍,戎之从弟也,故二人皆憾之,言论多毁祜,时人为之语曰:“二王当国,羊公无德。”
【译文】
晋武帝泰始五年(公元269年)
羊祜经常安抚关切远近百姓,因此在江、汉一带深得人心。他对吴人也是开诚布公,非常守信用,投降的吴人如果想离去,他都会依从他们的心愿。羊祜减裁戍边、巡逻的士卒,让他们开垦了八百多顷的农田。他和部下刚到那里的时候,军中的粮食连一百天都对付不了。可是到了后来,却有足够吃十年的屯粮。羊祜在军中,常常穿着轻暖的裘皮衣服,身上不披挂铠甲。他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有十几个侍卫。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羊祜从江陵回来之后,投身于修整道德信义,以收服吴人。每当和吴国交战,都要先约好日期才开战,从来不用出其不意、突然袭击的策略。将帅当中有企图献诡诈计谋的人,羊祜就给他喝醇厚的美酒,让他醉酒后说不出话来。羊祜的军队在吴境内行军,割下谷物作口粮,全部记下所取的数额,随后送去绢帛抵偿。每次与部众在长江、沔水一带游猎,常常只限于晋国的领地,假如禽兽是先被吴人杀伤而后才为晋兵获得的,都要送还吴人。于是吴国边境的百姓都对羊祜部众心悦诚服。羊祜与陆抗在边境对峙,双方的使者经常奉命相互往来:陆抗送给羊祜的酒,羊祜喝起来从不怀疑。陆抗生病了,请求羊祜给他些药,羊祜便把成药送给他,陆抗也立马就服下。许多人都谏阻陆抗不可不谨慎,陆抗说:“难道会有用毒酒杀人的羊祜吗?”陆抗对守边的将士说道:“对方专门施行仁德,而我们却专门作恶,这相当于不战而自己屈服。如今双方各自保住疆界就可以了,我们不要奢求占什么便宜了。”吴主听说双方边境交往和谐,便因此责难陆抗,陆抗说道:“一邑一乡尚不可不讲信义,更何况大国呢!假如我不这样做,正好彰显了羊祜的仁德,对羊祜根本就是毫发无伤啊!”
羊祜从来都不攀附巴结朝廷中的权贵,荀勖、冯之徒因此都憎恶他。羊祜的堂外甥王衍曾经到羊祜那里陈述事情,言辞很是清晰明辨,羊祜却不赞赏他,王衍气得拂袖而去。羊祜转过头来对宾客们说道:“王衍本可以凭借盛名达到高位,然而他肯定会败坏风俗、损害教化。”等到攻讨江陵的时候,羊祜曾依军法要斩杀王戎。王衍是王戎的堂弟,因此两人都非常愤恨羊祜,言谈之间时常诋毁羊祜。当时有句谚语说得好,即“二王当权,羊公不仁。”
【原文】
晋世祖武皇帝咸宁三年,徙封钜平侯羊祜为南城郡侯,祜固辞不受。祜每拜官爵,常多避让,至心素著,故特见申于分列之外。祜历事二世,职典枢要,凡谋议损益,皆焚其草,世莫得闻,所进达之人皆不知所由。常曰:“拜官公朝,谢恩私门,吾所不敢也。”
晋世祖武皇帝咸宁四年,羊祜以病求入朝,既至,帝命乘辇入殿,不拜而坐。祜面陈伐吴之计,帝善之。以祜病,不宜数入,更遣张华就问筹策。祜曰:“孙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没,吴人更立令主,虽有百万之众,长江未可窥也,将为后患矣!”华深然之。祜曰:“成吾志者,子也。”帝欲使祜卧护诸将,祜曰:“取吴不必臣行,但既平之后,当劳圣虑耳。功名之际,臣不敢居;若事了,当有所付授,愿审择其人也。”
羊祜疾笃,举杜预自代。辛卯,以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祜卒,帝哭之甚哀。是日,大寒,涕泪沾须鬓皆为冰。祜遗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帝曰:“祜固让历年,身没让存,今听复本封,以彰高美。”南州民闻祜卒,为之罢市,巷哭声相接。吴守边将士亦为之泣。祜好游岘山,襄阳人建碑立庙于其地,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流涕,因谓之堕泪碑。
【译文】
咸宁三年(公元277年)钜平侯羊祜被徙封为南城郡侯,他坚持推辞不肯接受。羊祜每次被授予官职和爵位时,多半都会避让,他的至诚之心向来都是人尽皆知的,所以他被特许可以不接受分封他的官爵。羊祜一生经历了两代皇帝,一直掌管着朝廷要枢。凡是他参与谋划商议的事情,无论是简省还是设置,之后他都会把草稿烧掉,让世人无法知晓。经羊祜举荐做官的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谁举荐的。羊祜经常说:“在公众的朝廷里授予官职,却让别人当成是你私人的恩惠来报答,我是不敢这样做的。”
咸宁四年(公元278年)羊祜因病请求朝见晋武帝。到达朝廷,晋武帝让他乘坐车子上殿,不等他行拜礼就让他坐下。羊祜向晋武帝当面陈述讨伐吴国的计划,晋武帝非常赞同。因为羊祜有病,不方便频繁面见晋武帝,晋武帝便派张华去羊祜那里询问伐吴的策略。羊祜说:“孙皓已经暴虐到了极点,如果现在趁机行动,便可以不战而胜。一旦孙皓不幸死去,吴人再立一个贤明的君主,那么即使我们有百万雄师,而长江已经不是我们可以窥视的了,这样就将造成后患!”张华对他的话极为认同。羊祜说:“能够完成我的志向的人,就只有你呀。”晋武帝打算让羊祜卧病在车上统领各位将领出征攻打吴国,羊祜说:“夺取吴国不一定非得我去,但是等到平定吴国之后,就应当劳累您圣明的思虑了。我不敢轻易居于功绩和名声之间,假如攻克吴国后,应当选派官员去东南地区镇守时,我希望您能慎重地选择合适的人选。”
羊祜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于是就举荐杜预替代他。二十六日,晋武帝封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去世后,晋武帝哭得特别伤心。那天特别寒冷,晋武帝的眼泪沾在胡须和鬓发上,立刻就结成了冰。羊祜留下遗言,不让把南城侯印放入他的棺木。晋武帝说:“羊祜坚持谦让那么多年了,如今人虽然死了,可是谦让的美德还在。现在就依他的意思办,恢复他原来的封号,以彰显他的高尚美德。”荆州的百姓听到羊祜去世的消息后,便特意为他罢市,聚集在里巷里哭泣,哭声此起彼伏。就连吴国的守边将士也都为羊祜的死而痛哭流涕。羊祜平素喜欢游岘山,襄阳的百姓于是就在岘山上为他建庙立碑,一年四季都不忘前去祭拜他,看到这座碑没有人不黯然落泪的,因此这座碑被人们称为堕泪碑。
【评析】
羊祜是晋武帝司马炎时期的重臣,在晋朝建国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他胆识过人,为人正直,深受司马炎的赏识。在镇守襄阳,掌管荆州各项军事的时候,羊祜广施仁政,很受江汉一带百姓的爱戴。羊祜死后,司马炎哭得十分伤心,荆州的百姓也聚集在里巷里哭泣,就连吴国守卫边境的将士们也流泪不止。
谢安出山
【原文】
晋孝宗穆皇帝升平四年
谢安少有重名,前后征辟,皆不就,寓居会稽,以山水、文籍自娱。虽为布衣,时人皆以公辅期之,士大夫至相谓曰:“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安每游东山,常以妓女自随。司徒昱闻之,曰:“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召之必至。”安妻,刘惔之妹也,见家门贵盛而安独静退,谓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及弟万废黜,安始有仕进之志,时已年四十馀。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安乃赴召,温大喜,深礼重之。
【译文】
晋穆帝升平四年(公元360年)
谢安从小就名震一方,朝廷先后多次征召,他都没有就任。他平日里寓居在会稽,从山水、文献典籍中找寻快乐。虽然身为平民百姓,但是当时人们都对他寄予三公和相辅的厚望。士大夫们聚集在一起议论道:“谢安不出来做官,天下的老百姓该怎么办呢?”谢安每次游览东山,总是让一群歌舞女妓相随。司徒司马昱听说这种情形后说道:“谢安既然能够与人同乐,必定不会不与人同忧。只要征召他,他就一定会就任。”谢安的妻子是刘惔的妹妹。她看到谢家门庭显贵兴盛,而谢安却自甘寂寞、退让不思进取,于是就对谢安说:“大丈夫不应该这样吧?”谢安用手捂着鼻子说道:“我恐怕最终也逃脱不了了。”等到他弟弟谢万被废黜以后,谢安这才有了步入仕途的志向,那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征西大将军桓温向朝廷请求让谢安出任司马,谢安应征赴任。桓温大喜过望,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器重。
【评析】
曾经有人送给谢安一株小草,谢安问道:“此草何名?”那人回答:“在山就叫做远志,出山就叫做小草。”以此来讽喻谢安出仕为官。但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谢安也的确不得不出山,否则东晋该怎么办?到处都是只知谈玄、不务实际的纨绔子弟,还有谁能遏制桓温的野心呢?还有谁能抵挡得住苻坚的百万大军呢?
苻坚拒谏
【原文】
晋烈宗孝武皇帝太元七年
冬,十月,秦王坚会群臣于太极殿,议曰:“自吾承业,垂三十载,四方略定,唯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今略计吾士卒,可得九十七万,吾欲自将以讨之,何如?”秘书监朱肜曰:“陛下恭行天罚,必有征无战,晋主不衔璧军门,则走死江海。陛下返中国士民,使复其桑梓,然后回舆东巡,告成岱宗,此千载一时也!”坚喜曰:“是吾志也。”尚书左仆射权翼曰:“昔纣为无道,三仁在朝,武王犹为之旋师。今晋虽微弱,未有大恶;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内外同心。以臣观之,未可图也!”坚嘿然良久,曰:“诸君各言其志。”
太子左卫率石越曰:“今岁镇守斗,福德在吴,伐之,必有天殃。且彼据长江之险,民为之用,殆未可伐也!”坚曰:“昔武王伐纣,逆岁违卜。天道幽远,未易可知。夫差、孙皓皆保据江湖,不免于亡。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又何险之足恃乎!”对曰:“三国之君皆淫虐无道,故敌国取之,易于拾遗。今晋虽无德,未有大罪,愿陛下且案兵积谷,以待其衅。”于是群臣各言利害,久之不决。坚曰:“此所谓筑室道旁,无时可成。吾当内断于心耳!”
【译文】
晋武帝太元七年(公元382年)
冬季,十月,前秦王苻坚在太极殿会见群臣,同他们商议道:“自从我继承大业以来,已经有三十年了,四方之地,大致都已经平定,唯独东南一隅,还没有蒙受君王的教化。现在我略微地计算一下我手下的士卒,大概有九十七万,我打算亲自统率他们前去讨伐晋朝,如何?”秘书监朱肜说道:“陛下奉行上天的惩罚,一定是只有出征远行而不会发生战斗,晋朝国君不是在军营门前口含璧玉以示投降,就是仓皇出逃,葬身于江海,陛下让中原之国的士人百姓得以返回故土,恢复他们的家园,然后再回车东巡,于岱宗泰山奉告成功,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苻坚高兴地说:“这正是我的志向。”尚书左仆射权翼说:“古代商纣王暴虐无道,却有微子、箕子、比干三位仁人在朝,周武王尚且因此而遣师返回,放弃讨伐。而今晋朝尽管衰微软弱,但是却没有什么大的罪恶,谢安、桓冲又都是长江一带才智超群的人才,他们君臣和睦,内外同心,依我之见,图谋不得啊!”苻坚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各位臣子大家各自发表一下意见。”
太子左卫率石越说道:“如今木星、土星镇守斗宿,福德全在吴地,如果要出兵讨伐他们,必定会遭受天灾。何况他们凭借着长江天险,百姓又都一心归附他们,恐怕不可以讨伐他们!”苻坚说道:“以前周武王讨伐商纣,就是逆着太岁运行的方向前进的,同样违背了占卜的结果。天道幽远,想轻易看透是很不容易的。夫差、孙皓全都凭借江湖天险,但也未能逃避灭亡的灾祸。现在凭借着我军兵力众多,就是全部拿着鞭子投进长江,也足以阻断水流,这样一来,他们又有什么天险足以凭借的呢!”石越回答道:“商纣、夫差、孙皓这三个国君,全都是淫虐无道之徒,所以相敌对的国家攻克他们,容易得就像弯下腰来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一样。现在晋朝尽管缺乏道德,但是却没有什么大的罪恶,希望陛下能暂且屯兵不动,积攒粮食,以等待他们的灾祸降临。”于是群臣们各陈利害,议论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什么结果。苻坚说:“这就是所谓的把房屋修筑在道路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建成。现在我要自行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