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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法租界55号中庆源里3号,彼德私立学院。
这原本是一个名叫韩文德的华人富商于1905年所建立的慈善学校,当时取其名中一字命名为“德一学堂”,后来由于战乱连年,家道终于败落,经济难以支撑,其子韩之毅托关系找到法国商人让。彼德入股,两人将德一学堂变作了半贵族学校,更名为彼德私立学院,将校区化分为东、西两区,东区入读家境殷实的学生,西区则支助一些家境贫寒品学兼优的学生完成学业。到了1937年7月,天津沦陷,一片混乱,学生纷纷离开,让彼德也撤了资,匆匆跑回法国老家去了,于是彼德私立学院再次濒临倒闭,正在这时,一个神秘的中国生意人突然出现在了韩之毅的家中,以不菲的价格买下了彼德私立学院,成了学院的新主人。
彼德私立学院的牌子依然高挂在校门上,从大门看进去,可见学校东边是一栋5层高的砖楼,西边是一排平房,也就是昔日的贵族校区与平民校区。
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总是一副绷紧了的神情,他们的目光总是谨慎的,小心翼翼的,而在上课时间偶尔所传出的读书声里,也听不出有感情,或者激情,它们带着机械和生硬,仿佛是一群生产线上的螺钉。
但外人是很难看到和听清这一切的,因为彼德私立学院新修的大门和围墙都高耸得足以挡住这些有心人的视线和听觉,不过如果有心人们可以透视,还是可以看见——关上铁门后的门房蔡大爷已经不再是那个哆哆嗦嗦,半天说不清一句话的老朽之人,他脊背挺直、步伐矫健,目光精锐得如同一匹正值壮年的狼,时刻准备着防御或是袭击,而且,你只需要看见这双眼睛,就知道他的目标绝跑不了……
如果彼德私立学院的周围住着一些心思细腻的好事之徒,那么,他们会纳闷了,因为这所封闭式学校的风气是在好得令人诧异,没有无心向学的逃学者溜出校门,也没有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举旗示威,还没有突如其来的宪兵大举入内搜查乱党,如果有人从彼德私立学院易主之日就住在附近,那么他可能突然想起来,这所学校从没有过大规模的公开招生和招聘,学生和老师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也从来没有人在之前见过这些面孔。
可惜,以上的种种如果,都不会存在了,因为在彼得私立学院易主后的很短一段时间内,附近的居民们因为种种原因都陆陆续续地搬迁了,大部分是被人花大价钱买下了房屋或商铺的产权,在这样的乱世,居然还有人花钱买固定资产,对于条子比房子重要的世道,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还有一些人,运气就不那么好了,要不就是不小心失火烧毁了家园,不得不另外搬迁,要不就是遭了劫,全家都死在了乱刀之下,要不,就是忽然有家人莫名其妙失了踪,后来大家都觉得这里风水太不好,索性空楼而去。
乱世嘛,有什么不能发生?
总而言之,一切的如果,都消失无踪了。
住得更远一些的人,乱世里自顾不暇,谁还来注意这样一所小小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呢?
好了,现在住在这附近的都是一些漠不关心的,不管闲事的,具有较好素质的“良民”,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
孟母三迁,也不过为了给儿子找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彼得私立学院的环境已经非常“清洁”了。
……
不错,这里并不是什么学校,而是隶属于天津特别市公署的一个秘密特务机构,这个机构的顶头上司便是天津地方治安维持会的会长,大汉奸高凌蔚。
那么,自然而然,在学校里的“学生”“老师”实际上便是日伪两方安插进来的特务人员,目的之一是为了监视法国势力的动向,之二便是对租界内的抗日力量进行间谍活动。
此时在天津,还有日、意、英、法四国租界。由于结盟的缘故,意租界当局与日本占领军关系比较协调,而处于另一阵营的英、法两国租界,则不那么配合了,它们非但不承认日本在华北占领区强行使用的与日元同价的伪联银券,而且拒不交出中国、交通两银行储存的白银,在租界的市面上继续流通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此外,在天津沦陷之后,绝大多数在津师生都逃入英法租界内暂避,而他们在租界内的临时学校里,还被允许继续使用中国政府制订的教科书,这自然更加让企图使用日语教科书奴化中华子弟,毁灭民族意识的日本人大为光火。
更使日本不安的是在租界这块弹丸之地的“孤岛”里,经常有中国抗日力量开展的各种抵抗活动。当时在英、法租界开展抗日活动的组织便有:****河北省委领导的华北人民抗日自卫委员会,****天津市委领导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民先”),国民党军统系统的抗日锄奸团,第三国际天津地下爆破组等。
这些,都是让侵略者们如坐针毡的钢针钢刺,扎在肉里,痛在眼里。
然而由于租界享有治外法权,因此日军暂时尚不敢贸然进占法租界,所以只能通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窥视、收集、暗杀……
副主任孟致尧拿起被镇纸压在桌上的字条,那八个字苍劲有力,直透纸背。
“共除奸伪,永保华夏。”
笔力中杀气似仍未尽,像一双血红的狼目,与他凌厉对望。
旁边的贺元犹豫着说:“用刀的力度,角度,狠劲,还有这留字,做派简直一模一样啊,真像他……是他吗?”他说出这个“他”字的时候禁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这个“他”立即就会应声出现在眼前一般。
孟致尧神思遥远,摇着头:“不会是他……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们毕竟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首。”贺元忧心忡忡地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们的人都查完了吗?”孟致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望向一个正在门口站得笔直的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子。
男子进来立正道:“报告!都查过了,本部只有吴涯一人不知所踪。”
“吴涯?!”贺元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你,都仔细找过了?!”
男子脊背挺得更直:“是!”
贺元纳闷了:“吴涯?这一定是个巧合,是不是?”
孟致尧用指尖敲着桌子,沉吟着:“该他当值吗?”
男子道:“是!昨天晚上由他负责三层到五层的保安。”
“只有周易群一人上了四层?”贺元急忙问。
“是!”
孟致尧对着贺元冷笑:“你这副眼镜该换换了,眼睛都瞎了,还有资格玩鹰吗?!”他的语调不高,却阴损入骨,听得贺元冷汗涔涔,他急忙点头:
“是,是是!吴涯擅离职守,罪不可恕,我一定把他抓回来严加惩处!”
“擅离职守?!”孟致尧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对这四个字有些哭笑不得,他转过脸,对着军医陈宇森道:“告诉他,那道刀伤的检验结果。”
陈宇森不仅钦佩地瞟了一眼孟致尧,他知道这个有着上校军衔的副主任并不只是在政治上出类拔萃,早年还曾经留日学医,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回国后行医几年,颇有口碑。
“是!死者系左颈动脉被割断致死,刀口很细,说明定位非常准确,用刀快而果断,从伤口左重右轻,估计使刀人惯用左手。”
“听到了吗?”孟致尧说:“左手!”
“吴涯的确是左撇子,”贺元的声音越来越低:“可那个人也是擅用左……”
“够了!”孟致尧厉声喝断他:“我叫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更何况,这是什么地方?外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不是凶手就是内应!传我的命令下去,看到吴涯,杀无赦!”
“可万一……”贺元一脸剜了心头肉般的不忍:“万一真的只是一个误会,我们没有调查清楚,岂不太可惜了?”
“我知道你爱才,在吴涯身上我们也的确花了太多心思了。他是我带进来的,我比你更觉得可惜。”孟致尧的口气软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可正因为如此,对吴涯这种人,我们给不起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