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涯睁开眼。
尽管日光经过树叶的过滤,但投射到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灼热,皮肤已经开始发痛,他跳起来——这里当然不是彼德私立学院。
郊外树林里独有的阴郁与潮湿,在阳光下散发出腐败的泥土味。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呢?
他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一连串的问题钻进脑子里,一张纸飘落在了地上——它原本是搁在他胸口上的。
纸上用钢笔写着四个字,但那不是答案。
“好自为之。”
这算什么?不杀之恩?吴涯苦笑,这个藏在面具后的人想拯救炼狱里的灵魂?
他将纸撕碎,抛到空中,同时试图大笑,但可惜发音干瘪,言不由衷,只好草草作罢。
他坐下来,焦躁不安地抓起地上的一小堆土,然而再着急他也只能等待天黑——他的脸是人类的噩梦——只能出没在夜间。
那边一定乱套了。
这一天的夜晚,对很多人来说,一定都来得太慢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法租界天增里街的一栋花园洋房外。
小厮打扮的仆从跑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从车上缓缓走下来,黑色的呢子风衣敞开扣子,越发衬托出挺拔,黑色的帽子压得很低,却不能遮住一张引人注目的脸,那轮廓在亚洲人中算是相当分明了,鼻挺如峰,眉骨微凸,眼形颇清秀但眼神却凌厉,但这凌厉很清澈,仿佛是一把冰作的刀,又恰似这深秋的煞气,刷地过去。
男子驻足,摘下左右手的皮手套,在手心里轻轻一敲,目光已在四周迅速溜达了一圈,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大门。
敲门即开,长辫子的丫鬟躬身退了几步,将他让进来。
“赵先生好。”
来人将帽子摘下,递给丫鬟。
一个穿着水青色底金丝盘云纹路旗袍的美艳少妇拿着两个酒杯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斜梳的黑色卷发垂在右肩上,衬得肌肤越发白皙。
“玉姨。”来人微笑着招呼。
被称为玉姨的女人越发笑得媚眼如丝,娇声说:“义青,可数你来得晚,要罚酒的。”一面将手里的酒杯递了过去。
赵义青爽快地把杯中红酒饮尽了,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锦盒递过去:“祝玉姨永远年轻,美貌长驻。”
“什么年轻美貌的,过了今天,我孙兰玉便是明日黄花罗。”她一面轻叹着说,一面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翡翠耳坠,翠色晶莹,一看便价值不菲。嘴角禁不住露出喜欢的神色来:“哎哟,这么重的礼,我都不敢收了。”
赵义青笑道:“自己公司里的小玩艺儿,我还怕攀不上玉姨的眼呢。”
“你呀,就是太客气了!”孙兰玉故意贴近他,取过空酒杯,压低声地说:“先别上去,应酬一会儿。”
赵义青点点头,跟着她步入了大厅。
大厅里弥漫着美食、美酒与美女的香味,赴会的人们几乎都有了相对固定的伴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者打牌九,或是聊天,有了暧昧的男女便拣个稍僻静的位置,互相试探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花枝招展的交际花儿们斜睨着媚眼,不露痕迹地搜寻着她们的目标。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一切都真真实实的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呼吸甚至皮肤中渗入进体内,相反的,白天走马观花般所看见的那个世界,倒更像是一场梦了。
当然是,赵义青禁不住想,租界这边是一场幻梦,租界那边是一场噩梦——然而是梦,就终归要醒的。
他甩甩头,试图把脑子里一幕幕不断闪现的场景通通都抛出去:
日本巡逻兵姿态嚣张地践踏在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之上,堂而皇之地掠夺,装满子弹的枪随时准备着抬起,射击……饥肠辘辘的人们在米店门口等待着购买“共和面”——所有的白米和面粉都已充作军用,这所谓的共和面据说是用八种以上的杂粮混合以后磨成的,其中包括存放在粮库的已霉烂腐坏的小麦、杂粮及军马都不食用的饲料、粮食加工残渣性质的东西,比如酒糟、豆饼,甚至还混进很多土渣、石头子——已经有人因食用这样的食物中毒致死——可就是这样的食物,还要排队才能买到,甚至是彻夜排队——为了防止插队,排队者们还必须穿上写着号码的黑棉袄,如果家人来替换,必须把那件写着号码的棉袄换下来给新来的人穿上……
那一件件用大****写着号码的黑棉袄,就像一片始终不肯散去的乌云,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好哇,可抓到你了!”一只大手忽然拍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