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儒家如何面对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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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唐君毅“涵摄科学与宗教”的新人文主义(6)

在总体上,唐君毅认为人类应发展出一真正的宗教情感及其精神,以共同思索人类的整个问题。这种深厚的宗教情感中,应包括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本身之敬重与同情,及对于人类之苦难,有一真正的悲悯与恻怛之仁。人类一切民族文化,都是人之精神生命之表现,而以一种真正的宗教大情感为前提,必能使各种文化互相并存,互相欣赏,而相互融合最后达致天下一家。这种心态所涵容的宗教精神是显而易见的。

创立新的人文宗教,这是唐君毅的一种理想与愿望。“吾理想中未来之中国文化,亦复当有一宗教。宗教之创立,亦必俟宗教性人格,不可由哲学以建立。然而宗教人格之出现,必先有社会宗教精神之氛围。……夫然故哲学虽不可建立宗教,而可期望宗教。高级宗教,必信一宇宙之绝对精神实在”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1979年版,第530页。唐君毅的新人文宗教观极度强调宗教中的绝对精神,视人文精神特征为宗教之基本标志,所以他对中国无宗教之论,一直不予首肯。“世之论者,咸谓中国无宗教,亦不须有宗教。然如宗教精神之特征,唯在信绝对之精神实在,则中国古代实信天为一绝对精神生命实在。孔孟之精神在继天,又知天即在人中,故以尽心知性立人道为事业。”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1979年版,第530页。

既然精神特征之于宗教如此之重要,故唐君毅不仅反对邪教,亦鄙视个人主义的宗教情绪。“因而此宗教精神,不得陷于个人主义,而与吾人之一切社会伦理文化之意识,可相辅而兼成。此宗教精神,乃直接依吾人注重于‘人与人精神之贯通’中,于人伦人文世界中见天心,而置人间于天上之宗教精神。”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1979年版,第539页。这段话再清楚不过地点明了其“人文人伦”的儒家旨意,他认为儒家那种“肫肫其仁”才是宗教精神的真对象,也是他的新宗教观的核心所在。

在唐君毅的理想境界中,人文宗教的精神表现与其他宗教均不同。“精神之表现为广大之人伦人文世界,以求精神之四达并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则人伦人文之世界推开,而神境亦推开,神境匪遥,而复迢迢在天矣。神境迢迢在天,而人伦人文世界,亦与神俱上,则人间境界皆天上化,皆有相而无相,无相而若有相矣。人间天上化,而吾人宗教精神之对象,即不只为一神,而为一神之自开其涵盖仁爱之量,而举人伦人文世界之全体,亦即人所在宇宙之全体于其怀。”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1979年版,第538页。唐氏的人文宗教精神毕竟是速立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又毕竟是以儒家的仁爱精神为核心的,因而,实质上他的人文宗教观始终未脱儒家的思想框架。加之他一味强调的是“精神”二字,显示出高超的人文境界,但却始终让人感到无所着落。不过他向往的宗教精神,还包涵对人文世界人格世界之崇敬,包涵对人文世界中已成一切宗教精神与圣哲之崇敬,力求无所不涵,所以“正当聚孔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与无数圣贤于一堂”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1979年版,第541页。在他看来,这才是人文宗教观应有的大德大量。

综观唐君毅的人文宗教观,虽基于儒家的人伦思想,却早已超越了儒的安身立命,建立教化的一般思想。究其实,他是要立于现代而“建立为一涵宗教性而又超一般宗教”唐君毅:《宗教信仰与现代中国文化》,见张祥浩编“唐君毅新儒学论著辑要”:《文化意识宇宙的探索》,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34页。的新宗教观。他不仅从纯哲学理论,更从现代人生需要及社会文化的发展观点去肯定宗教之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他试图建立的一种新人文宗教观,实质上仍可视其为“道德宗教观”;而从思想质地上看,这一人文宗教更具备佛教的那种基本特质;看得出来,他之所以高度赞扬梁漱溟先生,缘由在此:“只有一梁漱溟先生是承认宗教之极高价值的。彼以为佛法真能满足宗教之二条件,即神秘与超绝。故唯佛法为真宗教。”唐君毅:《宗教信仰与现代中国文化》,见张祥浩编“唐君毅新儒学论著辑要”:《文化意识宇宙的探索》,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35页。唐先生自谓以其一生的艰难人生体验,而衷情于宗教而倡言“人文宗教”;唐先生对佛教的深刻认识,其挚友牟宗三所言最到位:“滴滴在心头,而愧弗能道。”“关于道德宗教之体验,并世唯唐君毅先生为精湛。”曾昭旭:《唐君毅先生之生平与志业》,见封祖盛编《当代新儒家》,北京,三联书局1989年版,第322页。

四、“文化意识宇宙”的新探索

文化领域确实是唐君毅着力最多,取得成果也最为丰硕的领域。牟宗三将其一生高度总结为“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如文化意识宇宙这般宽广的领域,我们自然难以面面俱到,而择其与现代精神尤有关联者。如前述的唐氏之结论;现代人类所面临的社会问题,不但要用科学来解决,同时也要用宗教来解决,所以他提出了未来“人文宗教”的设想,并构建起其独特的道德理想主义思想体系。这里我们仍要拈出具有现代意义的一例,即其立于现代视角对船山思想的探究;唐氏对船山思想中特重“外王”的实学精神,确有透彻之把握。

唐君毅能立于现代而整体把握船山学并直透船山精神的儒者。其对船山学的探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承宋明儒而补其不足;开六经生面;涵润中国历史文化之全体。

治中国思想史的现代学者中,以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熊十力及其弟子唐君毅、牟宗三最为重视船山学,并能直透船山精神。此三人都对船山有较多论述,本文拟对唐君毅的船山论作一初探。唐君毅的《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从第二十章至二十四章的整整五章大篇幅,分别述及“王船山之天道论”、“王船山之性命天道关系论”、“王船山之人性论”、“王船山之人道论”、“王船山之人文化成论”;唐氏又于其《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的第十六章中,专辟三节述及“王船山之道、善、性三者之大小义”、“船山之尊生尊气与尊情才义”、“船山之易教与大往大来义”;再于其《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第二章中专设“王船山及清儒与事理”一节、第十八章中专设“王船山之命日降与无定命义…….”一节。可见唐氏探究之深,而其散见于各书与文章论及船山哲学思想者亦甚多。唐君毅先生曾感叹整体地把握船山思想并非易事,而我们对唐先生船山论的把握,亦同然。

从时代特色中透视人物思想,是治中国思想史的必然归趋。唐君毅在历史脉搏的跳动中把捉到,晚明清初的儒者,无不因历史的巨大变化而极度重视建制立法,以明外王之学。他以为:“明儒阳明之学,至末流而弊。其弊盖在言心性而遗经世之学。……故明末儒者,无不重经世致用之学。”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4页。船山哲学,承宋明儒而深契于张载,他不仅对程、朱、康节有所弹正,更重矫王学之弊。此中原由之一,是其时风已偏重经世致用。然而我们必须看到,这其实表征着一种极为深刻的历史转向,并决定着一个时代的思维取向;而一个时代的思维取向,又体现出这一时代的总体精神特征。唐君毅正是从“精神所注”而洞察到船山所处时代的历史动向:“至明末清初之大儒,如王船山、顾亭林、黄梨洲等,则其精神所注,皆由内圣之学转至外王之学。其中如船山、梨洲,虽亦深究理学中问题,然皆意在以内圣之学为立本之资;至言达用之学,则宗在经史。”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页。这里已然传达出船山的“达用”之学,是以内圣之学为本的。而这正与唐君毅本人的理念最为相契;他们处于不同的时代而似乎有着类似的现实情境。故唐君毅对船山心领神会:“船山本其哲学思想之根本观念,以论经世之学,承宋明儒重内圣之学之精神,而及于外王,以通性与天道与治化之方而一者,惟船山可当之耳。”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4页。此评价不可谓不高。船山是唐君毅一生最为折服的哲学家之一,其理由首在船山是能内圣而及外王,通心性天道与治世之道而一之,从而能承宋明儒而补其不足的旷世大儒。

唐君毅以其广博的学术胸怀与思想史通识,极为充分地揭示了船山对宋明诸儒的接续而有进于诸儒之处。与他人不同的是,他清醒意识到船山即便对自己最为相契的“张横渠之正学”,也能“取横渠之言气,而去横渠太虚之义”。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4页。其实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即为这种既能上承历史而揭其深义,又能兼具批判眼光从而不断出新的颇具“现代性”之思想家;船山即为这种思想家:

在朱子之后儒中,其重在以气说太极,谓太极为阴阳之混合,而具乾坤健顺之理者,则以王船山为巨擘。后之颜元之言太极,亦相类似,而不如船山之宏大而真切。

船山之以阴阳二气之混合说太极,乃重在更由二气之流行,以畅发宇宙人生历史之日

新而富有之变化,有非成型之理之所能限者。故人亦惟当即事以穷理,而不可立理以限事。……船山虽力主人不可立理以限事,固未尝不谓阴阳之混合,及此阴阳二气之流行,涵具乾坤健顺之理,而主“乾坤并建”。船山固亦未尝否认此使一切宇宙人生历史之日新富有之变化得“成为可能”或“根据”,之乾坤健顺之理之自身,为万古不易,而不加以建立也。是知船山之言太极,虽以气为主,而其言或有进于朱子之处,然亦非与朱子之言太极必然相冲突者也。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6—307页。

这段话中最具实质性的内涵不仅在提示船山“有进于朱子之处”,更在展显出船山不以“成型之理”限制“日新而富有之变化”的先进理念,其先进性尤在“不可立理以限事”一语。此中鲜明的对比性即在:朱子善言成型之理,即理在先而成绝对之主导地位;而船山则更重由阴阳二气之流行,而畅发宇宙人生历史日新而富有变化的相继之理。必须指出的是,唐君毅以极其阔大的学术气度,反复提示船山此论并不与程朱陆王有必然冲突,诚如其所言:“船山所立之新义,皆由于其重在本客观之观点,以观理或道之相继的表现流行于人与天地万物之气中而来。此与程朱陆王之自另一观点所立之义,亦无必然之冲突。船山之所以重此理之相继的表现流行于气,则由其学之上承横渠之学之精神,而又特有得于易教之故。其言易道之别于先儒者,要在以太极只为一阴阳之浑合,力主乾坤之并建,以言宇宙人生历史之日新而富有之变。”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6页。这里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是船山创立新义而有别于宋明先儒,不仅在其重客观之精神,在根柢上还由于其“特有得于易教之故”。此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唐君毅已然洞见了船山言宇宙人生历史之日新之变,与其力主之“乾坤并建”是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的。

客观上,船山之学对宋明儒确有补其不足之功,唐君毅对此多所陈述,此中他亦反复提及船山的“客观”态度。他以为船山之所以有重客观的思维取向,实质上是为矫宋明儒者过于偏内“乃重取客观的观点”,唐氏从宏观的思想史着眼而得出结论是:“当明清之际,能上承宋明儒学之问题,反对王学之流,亦不以朱子之论为已足,而上承张横渠之即气言心性之思路,又对心性之广大精微有所见,而能自树新义,以补宋明儒之所不足者,则王船山是也。”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然而必须看到的是,唐先生同样也立于思想史之视角而多次提及:并非船山之新义一立而程朱陆王之义可废也。故其更愿以“充实扩展”之类的术语来表述船山与宋明儒的关系。唐氏重要著作《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的自序中有一个总体评价:“明末顾黄王诸儒,乃直承宋明理学家之重德性之精神,而加以充实扩展,由‘博学于文’以言史学,兼论社会文化之各方面。其中王船山之论礼、乐、政教,尤能力求直透于宇宙人生之本原。”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一)(自序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就船山如此广博而达至“社会文化之各方面”而言,似不仅有补宋明儒不足之功,而且也确当得起儒学史上孔子、朱子之后的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