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主任老刘见李老师委屈得要哭,哈哈大笑地走了过去,说:“李老师,别瞎忙活了,拦不住的。俺山里娃,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挣钱的时候,不赶快捞几个子攒起来,明年恐怕就没钱上学堂了。”李老师还在发愣,老刘早已飞跑过去,加入了推车的行列……
马小柱卖着的是水,他娘死得早,家里穷,爹没钱给他钱进货,也没人做点麻花包子什么的卖,就只好卖水。要是能像狗蛋一样,爹给自己一些钱,进些快餐面啥的,这样赚的钱就会多得多。但尽管如此,马小柱还是攒下了二十七块五毛钱,马小柱把这把皱巴巴的钞票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小枕头里面,同时也藏下了自己的一个秘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时常把折叠钞票拿出来细细地数着,甜甜地笑着。马小柱天天笑着,不知不觉间学期就过完了。
六
新学期要开始了,马小柱格外高兴。这是马小柱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完这个学期,一个磨盘村的山娃儿就已经可以回家做事了。但是马小柱不,马小柱想到镇上去读初中,刘老师是第一个读完初中的人,三龙哥是第二个,马小柱想做第三个。不,马小柱还不想做第三,他想超越刘老师,做第二个三龙哥,不仅读完初中,还要读完高中,还要到山的那一头去上大学。马小柱笑得格外甜。
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马小柱小枕头里面的钱已经有两百多块了,摸着那叠不薄的毛钞,马小柱觉得自己握住了梦想,那个秘密,就一点点地在心中幸福地滋长着。这个暑假,马小柱没有休息一天,除了平时卖水之外,他还跑到茶蛋村摘茶叶挣钱。茶蛋村离磨盘村有二十来里,每天早上,马小柱四点多就起床,用毛巾包一个火烤馍朝那里走,六点多的时候就可以到。那里有个茶园,二十来亩,是一个外地老板承包的,自家忙不过来,时常雇人摘茶叶,大人小孩都可以去,不过多是周围几个村的人,磨盘村的人极少,太远了,来回跑一趟就要四五个小时,村民们嫌难得跑,何况摘一天下来,累得要死不说,还只赚得到两三块钱,划不来。但是马小柱不,除了卖水和摘茶叶,这里的小孩子没有别挣钱路子了,马小柱每天坚持着去了。那个时候已经是伏茶了,伏茶茶叶少而小,不好摘,马小柱刚去的两天,指甲长,摘得快些,后来指甲摘劈了,指头就肿了起来,摘得就慢多了。那些细小的茶叶粒子,好不容易才捏得住,没有指甲,只好把肿了的指头用力压,压到指甲根子的地方,硬生生地切掉。每摘一片茶叶,都要把红肿的指头压瘪了,痛得钻心,再后来,那指头就被压破了,老是渗血,摘一片,挤一下,血珠子就冒出来,松了,血珠子又被吸进去了。太阳也大,晒得马小柱都脱皮了,但马小柱一直坚持着,兴奋地坚持着。那个小枕头,渐渐地鼓胀,马小柱心里的那个秘密,也在不断地鼓胀着。有好几次,马小柱枕着那枕头做了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山的那一头,那里有高楼,有马路,有好多好多的车,还有好多好多像李老师那样的黑匣子,整个世界都装进去还显得宽敞。马小柱看到那里有好多好多的人,女的都像李老师一样漂亮,男的就像三龙哥一样帅气,他们都在朝自己招手,说欢迎欢迎,欢迎来到“山的那一头”!马小柱还在这些人里找到了三龙哥的脸,他们像熟人一样握着手,说恭喜恭喜,同喜同喜……
马小柱的新学期要开始了,三龙哥也一样。按说三龙哥就要启程了,到“山的那一头”去了,可是马小柱仍旧在村里看得到三龙哥。三龙哥学会了抽旱烟,马小柱每次见到他,他都在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马小柱不明白,都要到“山的那一头”去了,三龙哥咋愁眉苦脸的呢?
有一次,马小柱大着胆子来到三龙哥面前,问三龙哥山的那一头是什么。以前马小柱和三龙哥熟得很,小时候马小柱还骑过三龙哥的肩头呢,可是自从知道三龙哥要到“山的那一头”读书去了之后,马小柱就感觉和三龙哥生分了。因此此刻找三龙哥问这个问题,马小柱腿都在发抖,是鼓了好久的劲儿壮了好久的胆儿才去的。
三龙哥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雾中的三龙哥一点兴奋劲儿都没有,萎靡得就像一条抽了筋儿的瘦驴,马小柱过来,他像没看见一样。直到马小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才像触电般地惊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马小柱,满眼不可思议的表情。三龙哥失神的眼睛在这一刻恢复了些许神采,三龙哥吐尽嘴里的眼圈,目光望向远方,幽幽地说:“山的那一头有什么,我也一直在追问、在探索,我也弄不清楚。现在,我只知道山的那一头有我的理想。”
理想!马小柱听到这两个字,小小的心脏突地跳动了起来。理想具体是什么,马小柱不知道,但是从三龙哥的眼睛里,马小柱猜理想就像睡觉时做的梦一样,是一个满心想着念着的神奇的地方。这一刻,马小柱和三龙哥四目相对,他们似乎看到对方的眼睛里放着和自己同样的光。
三龙哥突然扔掉烟袋,站了起来,按着马小柱的肩膀说:“谢谢你,小柱子!”说完就走了出去。马小柱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感觉莫名其妙,直到三龙哥的身影消失在村主任老刘的房子里,马小柱才回过神来。
马小柱不知道三龙哥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心里迷迷茫茫的。
七
直到村民们为三龙哥上大学捐款的时候,马小柱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主任是在大喇叭里号召村民们为三龙哥捐款的:“乡亲们,马三龙是我们磨盘村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几十年了,才出了这么一个人儿,不,三龙已经不是人了,是神,是天上的文曲星。现在,三龙要去北京念学了,但是走不了。为啥?还不是因为没钱,这狗日的钱啦,真不是个东西,困了咱们磨盘村祖祖辈辈,还想困住咱们的三龙。你们说,我们能让三龙困住吗?天上的文曲星就这样落到了咱凡间吗?”
这时候,村子里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不能”。
刘主任说:“对,不能,我知道不能!乡亲们这声音喊得好,够劲儿,狗日的我在这里都听到了!既然不能,那么明天就请大家伙儿到我们门前来,为三龙捐款。不要空手来啊,要带钱,什么结婚的啊、建房的啊,都给老子缓一缓,除了买种子钱,什么钱都不要留,都给老子捐来,日后三龙出息了,会记住你们的!”
第二天,村里家家户户都来到了村主任家门前。在刘主任大门前,放着一个红色的募捐箱。刘主任拿着大喇叭,说:“三龙说有话说,咱就先让他说说吧,大家静下来啊。”
三龙走上前去,低声说:“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这次让大家为我捐款,我非常抱歉。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孤独,说实话我看不起村里的这些人,我看不起,我觉得他们没有理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收到录取通知书起,我就一直闷闷不乐,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很想上这个学,但是上不起。我早已打消了去上学的念头,在绝望中度日如年。直到那天马小柱问我‘山的那一头’有什么时,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他的理想,全村几代人的理想。我死去的心,在那一刻复苏了,我感觉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要走出去,到‘山的那一头’去。你们的恩德,我会记住,我一定会回来,带来‘山的那一头’的一切,带领大家致富,我要让全村人将来都有机会走到‘山的那一头’。我感激大家,感谢小柱。”
没有掌声,山里人不兴这个,也没有叫好声,村里人叫不出来。但是从那些闪着火光的眼睛里,三龙看到了共鸣,看到了希望。
一张张沾着汗水的钞票投进募捐箱,全村人的心,全村人的希望,都随着募捐箱的饱满而饱胀起来。李老师虽然不是磨盘村人,但是她也来了,也捐了,而且是捐的最多的人,整整五百块。
马小柱是最后一个走上去的。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捐钱的小孩儿,而且捐得不少,两百三十二块七。村里人都震惊了。
马小柱也说了几句话,没有用喇叭,但是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小柱说:“在我的枕头里面,一直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些钱,这是我卖水和摘茶叶攒下的钱。在我的心里头,也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三龙哥说的理想。我想读书,将来和三龙哥一样,到‘山的那一头’去,那个地方,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好多遍。每次都模模糊糊的,怎么看都看不清楚,每次我想走进它,看清楚的时候,梦就醒了,我就这样一直没看清过。这些钱,是我的全部希望,看清楚‘山的那一头’的希望。我准备用这钱去镇上读初中了,读了初中,我就有机会上高中,有机会像三龙哥那样考上大学,然后到山的那一头去。现在,我把我的秘密,我的希望捐给三龙哥,希望他替我看清楚山的那一头。”
马小柱说这些话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村民们知道他哭的是什么,笑的是什么。人们都没说话,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
三龙哥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搂住马小柱,说:“小柱子,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一定会带你看清楚山的那一头。”小柱伏在三龙哥的肩头,说:“三龙哥,你去了那里,要好好地读书,你看清了山的那一头,就是我看清楚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是为那个秘密活的,今天我把秘密告诉了大家,告诉了你,我就没秘密了。我会一辈子生活在山里头,砍柴、喂猪、种地,和爹一样,在公路上挖坑,帮人推车赚钱,我没有秘密了。你到了山的那一头,就够了,我到不到,有没有看清楚,都没啥了。我现在终于明白理想是什么了,我那次猜得不错,理想就是梦,今天我就把梦交给你了,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梦了……”
马小柱的话,把三龙哥的心说碎了,把全村人的心都说碎了。李老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走上来紧紧地握住了小柱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
全村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晶莹的液体……
八
三龙哥走了,带着全村人的寄托和心意,期待和希冀,带着马小柱的梦,到“山的那一头”去了。
三龙哥走了,马小柱的心就空了,日子就枯了。
小学毕业了的孩子,都跟着爹娘种地做生意挖公路去了,一个个都勤快得很。只有马小柱懒,每天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爹把饭做好了喊几次才起来,吃完饭又去睡觉。爹把他拽到地里锄草,他懒洋洋地连着庄稼苗苗儿一起挖;爹带着他去挖公路,他无精打采地挖不了两锄头就把锄把弄断了;爹让他在家做做饭喂喂猪,每次回来家里都冷锅冷灶的,圈里的猪饿得发了疯……
爹虽然才四十多,但身体差,浑身都是伤,都是病,两个妹妹要上学,再加上马小柱,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撑着,早就力不从心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马小柱小学毕业了,以为可以顶个把式,让自个儿稍微松口气,不料日子却成了这样,爹的心里蛮不是滋味,成天背着人抹眼泪。但是爹知道小柱的心思,知道他的心死了,也没有责备他。马小柱真想爹来责备他,来骂他,他好趁机跟爹吵一架,把心里头的闷发泄出去,爹越不责备他,他心里越憋得难受。
马小柱的日子,就这样一点点地枯萎了,腐烂了,直到李老师来找他的那天。
李老师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来到马小柱的家的,爹已经出去锄地了,家里冷清清的,马小柱躺在冰凉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老师在堂屋里喊了好半天马小柱的名字,小柱才懒洋洋地应了声。李老师立刻飞一般地冲进了马小柱的破屋,扬着手中的一封信说:“马小柱,快起来,快起来!有人愿意资助你去读初中了!”
李老师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马小柱,他腾地一下坐起来,翻身下床,上衣都没顾上穿,跑到李老师身边。跑到了,却一愣,眼皮耷拉了下去:“李老师,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哪个会晓得我,资助我哦?”
李老师笑着说:“马小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男朋友不?”
马小柱说:“记得啊,听你说是位作家呢!”
李老师说:“对了。我把你的故事,告诉了他,他把他写成了一篇叫做《山的那一头》的文章,发在了城里的一家刊物上。这样,就有好多人知道了你的故事,今天的这封信,是城里的一个阿姨写来的,阿姨说,他看了你的故事,很感动,很同情你。她家里比较宽裕,她愿意资助你读完初中、高中,要是你考上那大学,她也资助你读完呢……”
“真的吗?真是真的吗?”李老师话还没说完,马小柱一把夺过了那封信,飞快地看了一遍,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有了神采,有了火光。他捧着那封信,眼睛里闪烁着粼粼的泪光。
“啊——!”
马小柱兴奋地尖声叫着,朝门外飞奔,朝着门外的阳光飞奔而去。
耀眼的阳光下,他看到了自己的梦,看到了“山的那一头”,看到了三龙哥再向他招手……
耀眼的阳光下,他朝着自己的梦飞奔而去……
2008.5.16
羊缘
早晨,孩子夹着破旧的小蒲团攀到了山顶上,老人已经把羊都撒开有些时候了。羊扑哧地吃草,孩子犹豫片刻,将蒲团放稳,坐下,便定定地瞄向远方。起雾了,黏糊糊的白雾从脚下山沟沟里淌出来,如稠稠的羊奶,顷刻间散开,淹没了草地,淹没了树根子。孩子和老人相互看着老人,裤子湿透了,孩子忽然失声笑了出来。老头便循声望去,弯腰,眯眼,并没有发现什么。没发现什么也顺着孩子的视线茫然地瞄,瞄得认真。太阳开始一点点拱出雾海。谁家的鸡不晌不夜地打鸣,声音弯曲而悠长。老人忽然想起孩子方才笑过,也不禁笑了一声。他觉得孩子既然笑过,那么按理他也得笑。日头越来越热,露水也消失了。老人陪孩子瞄了一阵远方,就开始打鼾。他特别能睡,屁股一粘地就犯困。
这时候孩子就站起来,奔跑着把走远的羊儿往近处归拢归拢,归拢得差不离了,孩子便又瞄那些羊。一只羊薅一口草,仰起脸来飞快地嚼,孩子叹道:小东西,那口气仿佛他自己是个大东西。
水洼洼里蛤蟆嘎儿咕儿地叫,听来像羊叫;灌木丛中羊儿妈儿咩儿地叫,听来像蛤蟆。孩子这样想,便觉得发现了许多,便更觉得还有很多很多没发现。
下午,老人赶着羊群攀到山顶上,孩子已在那块岩石上静坐有些时候了,仍然是盯着远处定定地瞄。羊扑哧扑哧地吃草,老人便讪讪地凑过来,老了,咋还恁多觉呢,一呼噜,日头就西了。老人说过这话,内心的歉疚之意顿时就消了,怀中摸出块饼子和一个红薯,看了看,那饼子上有灰尘,用手拍了几下,捅进孩子怀里。那饼子虽然有灰,到底还是白净的,被老人这么一拍,顿时多了几个灰指印。孩子看了一眼,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吃,渐渐地,与羊儿们啃草的节奏就合拍了。这时老人的目光沿着孩子方才呆望过的地方搜索,仍是什么没有,便一扬手,招过一只羊,在脑门上拍拍,说羊这东西,通人性呢。孩子便衣服里落下的饼渣子搜集拢了,赏赐给这只羊,也说:是通人性哩!
孩子能说句话,老人很高兴;夸奖他的羊,老人更高兴。
不睡觉了,老人就到处走走,发现地上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便捡起来看看,无用,随手扔掉;喜欢的,小心擦擦,揣起来。一只两只蘑菇,也捡起来,放在大青石上晒,过后,却未必记得来收。做这些事时,他留心那孩子,孩子只是木木地看着他,没话。老人被冷落了似的,自言自语,好哇,一个哑巴,一个哑巴。然后嘿嘿嘿地笑。孩子仰起头,做个鬼脸,模仿老人的笑,嘿嘿嘿……
终于又有了交流,老人乐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