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道:“老师,那女老师是哪里来的?”
刘老师笑着指了指马小柱,说:“柱子,你上次不是问我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吗?这次的老师啊,就是从‘山的那一头’来的,离这里很远很远,是一个大城市里来的。”
山的那一头!马小柱的心蓦地一惊,心中竟隐隐有些高兴,心中对新老师充满了期待。马小柱高兴了一阵儿,回过神来,一怔,骂自己没良心,今天是刘老师离开的日子,怎么可以还这样高兴呢?
刘老师退休的消息被娃儿们带回家中,小村沸腾了,人们自发组织起来,要给刘老师举行欢送会。第二天,村主任亲自把刘老师请回了学校,家家户户的村民,都自发地前来。学校附近的几户村民,杀猪宰羊,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在学校操场里摆了十来席。人们纷纷举杯,敬刘老师,感谢他教育了自己活着自己的子女儿孙。刘老师被山村人民朴实的感恩话语而感动,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泪盈眶,又哭又笑。马小柱从来没有见过刘老师那么失态过。村民们有的送来一坛自家酿造的老酒,有的送来两双自己做的布鞋,有的则送来几条腊肉什么的,表示对刘老师的感谢和留恋。刘老师开始坚决不接受,不料村民们太狡猾,送喝醉的他回家时,把那些东西全放在了他家的小内屋,第二天刘老师醒酒后打开房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礼品竟把内屋摆满了。刘老师想退回去,苦于无法知道那些礼品的主人,退错了又不合适,只好作罢,心中暗骂自己混蛋,不该灌那么多马尿。
那几天,小村人都沉浸在对刘老师的感激和不舍中,见了面,都闷闷不乐,唯有马小柱高高兴兴的。
那几天,刘老师走,新老师还没来,同学们都没到学校里上课,唯有马小柱还像平时一样,准时来到学校,在教室里读书练字,其实是在等新老师前来。
第三天下午,女老师来了,是个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跟教育局的几个领导一起来的。马小柱是第一个见到女老师的人,听到外面有声音,再看那里有几个人陪一个女孩子往校门口走,马小柱就猜到那就是新来的女老师。马小柱连忙跑了出去,喊“老师好”,帮女老师提东西。马小柱个子小,人长得黑,走路飞快,像个泥鳅一样。女老师看到他时,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了一跳呢!
女老师一来,小村就沸腾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涌到学校,看新来的女老师。
见到那么多的人来看自己,女老师的脸有点红,羞涩地做了自我介绍,说她是省城来的,大学毕业刚不久,是专门来这里支教的。姓李,你们叫我李老师就可以了。李老师说话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马小柱听了,心里羡慕得要死。人们涌在一起,村东头的二狗子说:“李老师,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李老师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都憋红了,眼泪都气出来了,说:“我,我当然是人啦!”二狗子哈哈大笑,说:“俺看着咋那么像天上的仙女呢!”李老师一愣,这才知道人家是夸她呢,羞涩地破涕为笑了。有人纠正说:“不,我看比仙女还漂亮!”李老师脸就更红了。大家沉浸在喜悦中,一片欢声笑语。
趁着大家间歇的空隙,马小柱跑到了李老师跟前,认真地说出来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疑惑:“李老师,刘老师说,您从山的那一头过来的,我想问您,山的那一头,到底是什么?”
马小柱的话让刘老师愣了一下,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马小柱,思索了好久,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不光告诉你,我会告诉这里的每一位同学,每一个村民!”
李老师的回答,让马小柱充满期待。
那几天,人们沉浸在迎接李老师的欢声笑语中,人人都很兴奋。但是也有几位表示了自己的担心:这么俊俏的姑娘,会留在这山旮旯里,教几个穷娃娃吗?老子们的担心,像是一场冰雹,沉重地击打在人们的心上,迅速冷却了人们的热情和兴奋。
四
但是很快人们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李老师不仅在那里呆下来了,而且呆得很好,一丁点儿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李老师上课,和刘老师大不一样,山娃子们都觉得很新鲜极了。
比如说上课吧,刘老师是直接叼着旱烟袋子直接走上讲台,要么讲课要么让大家读书,李老师不,李老师上课前先要叫大家起立,高声说“老师好”,然后她还还礼,说“同学们好”。她还叫学生们拿出了尘封已久的书本,按照书本的课程,有板有眼地教下去。那些知识,对学生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刘老师教书,是从来不用书本的,他总是空着手上讲台,空着手下去。一年级,他教大家数数,学着写自己和爸爸妈妈叔叔伯伯的名字。很多同学就学会了把自家的板凳写上名字,这样村里有婚嫁丧娶之类的事情大伙儿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拿错板凳了。二年级,他教大家认秤,学简单的加减乘除,这样大家星期天就能扛点小菜上集卖,赚点小钱了。三年级,他教大家丈量土地啊,学会算面积啊什么的,这样村里再分土地时,就不会搞错了……他的教学,总是密切联系着生活,生活需要什么,他教什么,所以他教的学生,干活种庄稼做生意都是把好手,唯独考试不行。县里的试卷发下来,磨盘村的农村娃儿根本看不懂,更不用说写答案考高分了。所以村里的娃子没有一个能升入初中的,即使升入了,不出三个月,也会因赶不上功课压力太大而回来。村民们都觉得这没什么,读那么多书干吗?在刘老师的教育下,上完小学六年级,种地买菜做生意,哪行不会做,甚至可以去当村支书了,还花那闲钱上初中干吗?
而三龙哥,是这些学生们中的一个另类,三龙哥虽然在村小上学,但他的主要老师,却是他的舅舅马三彪,马三彪是县城里的老师,时常下乡对他进行辅导。他们的教学,仍是按照书本上来的。再加上三龙哥人确实聪明,很好学,什么东西,一点都懂了。这样到小考的时候,竟然考过了所有镇上的孩子,在全镇名列前茅。一路读了上去,初中,高中,学习成绩都是拔尖的。最后果然不负众望,竟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三龙哥,是磨盘村的骄傲,是一个神,一个传奇。
先前,山里娃们对李老师的教育方法,感到新鲜,充满兴趣,慢慢地,就有些不适应。再后来,那种不适应变成了排斥和厌恶,以前上课时整整齐齐坐着的小脑袋,现在开始东倒西歪了;以前目不转睛盯着讲台和黑板的眼睛,现在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以前规规矩矩坐几个小时也不累的小屁股,现在像被针扎了一样,左摇右晃。慢慢地,有人上课打盹睡觉,有人做小动作,有人逃学旷课,去掏鸟蛋捉泥鳅……
而马小柱,是里面唯一一个始终认认真真的听讲的人,他对李老师,充满了好奇和敬畏,对“山的那一头”,充满了探究的欲望。他细心地、密切地关注着李老师的一言一行,希望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探听到“山的那一头”的情景。
面对山里娃不适应刻板严肃的书本教育的情况,李老师先是以自己的热情和温柔感化他们,学生们跑了,她就去他家,把他“押”回来,有谁打盹睡觉,她就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讲课,看得你浑身不自在,再睡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老老实实听课。山里娃儿们开始都很感动,这些事儿,要犯在刘老师手里,不用大竹根打得屁股开花,是不会罢休的,而李老师,却这么温柔耐心。李老师那张灿烂的笑脸和温柔的眼神,不知道感动了多少幼小的心,拽回了多少开了小差的心,同学们开始可着劲儿地往那书本里钻,希望自己钻进去。
与此同时,李老师也在改正自己的教学方法,她开始从刘老师的教学方法中吸取营养,糅合到书本知识的传授中去。学数数时,她把大家带到野外,数小羊羔,数蝴蝶,数蜻蜓,同学们自然兴致盎然;学加减时,她把学生家长们送她的山核桃摆在讲台,先放几个,再拿走几个,然后叫你数还剩几个,要是回答对了,就会奖你一颗山核桃,在美味的山核桃的诱惑下,同学们也学得津津有味;学习测算面积时,李老师直接借鉴了刘老师的方法,把同学们带到田间地头,测量土地,算出面积,广阔的田野,让同学们兴致勃勃……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逃学旷课了,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少了,做小动作也没有了,课堂上,那些小脑袋又整齐地排成一排排;眼珠子,又滴溜溜地盯着讲台黑板,好像那里有无上的美味一样;耳朵呢,都直愣愣地竖了起来,生怕漏掉了半句李老师的话……
李老师用她的热情、温柔和善良,感染了学生,用自己的智慧和创新,牢牢地勾住了山里娃的心,让他们爱上了学习。她的教学方法,极大地弥补了刘老师的不足,同学们既学到了书本里的知识,又能与自己的实际生活相结合。从此以后,同学们再也不怕考试了,月考时,磨盘村小的学生们,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低年级的,和镇上已经非常接近,中年级的,差距已大大缩小,高年级的,也有所进步。李老师说,这是因为高年级接触书本太晚,底子不足的原因,而低年级的,因为没有欠下的功课,所以差距自然更小。
同时,李老师也没让马小柱失望。平时一有时间,他就给马小柱讲述“山的那一头”的事情:公交车啊、一百多层的大楼啊、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啊、图书馆、酒吧、网吧等等,还有李老师的作家男朋友,让马小柱和其他学生们听得眼花缭乱。李老师说:山的那一头,太大太大了,她讲一辈子,都讲不完。李老师有个黑匣子,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好多照片,文章,还能听歌,看电影呢!李老师告诉马小柱,那叫笔记本电脑,要是联了网,里面的东西就更多了,能把整个世界,都装在里面了。马小柱抚摸着那个神奇的黑匣子,思绪飘得好远,好远……
五
马小柱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和三龙哥一样,走出大山,到“山的那一头”去看一看。因此,马小柱这些日子,卖水卖得格外勤便。只要一听到客车的喇叭声,就飞一样地向公路边跑去。
在马家镇,有一条国道横贯而过。在经过别的村子的时候,都有岔道可走,唯独到了磨盘村,却一条岔道也没有。这就给磨盘村的人们提供了极大的商机。磨盘村被群山包围,人少地稀,土地贫瘠,村民们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种出的粮食可能还不够自家温饱。因此大家伙儿都把眼光盯在了那条国道上,想尽办法从这条道上要财富、讨生活。先前,村民们是在道路上设卡拦车,此卡由我设,此树由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过卡财。一段不到两公里的道路,竟被设了十几道卡。村民们截下的钱财,足够一家老小的生活了,好在此路过车甚多,这些财款,平摊到每个司机身上,却并不多。司机们一来同情这里的村民,二来这些小钱,也不在乎,倒没说什么。政府却不愿了,下了文件,严令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沿路设卡,否则处以重罚。磨盘村的人不怕文件,却怕罚款,好不容易收来的几个钱,都被罚走了,磨盘村村民们心都凉了。心凉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生计问题,没了设卡收的钱,就没了经济收入的支柱,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了。
这时候磨盘村人显示出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不是不准收钱吗?那咱就帮人家抬车推车啊,替人消灾,拿人钱财,不就天经地义了吗?可是那国道平平坦坦的,一没沟二没坎,人家不需要你推车抬车啊。这没关系,有沟坎咱要帮人家,没有沟坎咱就制造沟坎帮人家嘛!于是一到半夜,磨盘村的汉子们就活跃了起来,个个扛着锹啊锄啊的,在平坦的国道上刨得热火朝天,不仅刨出了沟沟坎坎,而且弄得就像自然形成的一样,还在上面做了伪装,一眼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哪些地方有沟坎。
白天一到,汉子们就回家歇了,女人们善讲价缠人,这时候就成了她们的天下。一个个假装放牛喂羊徘徊在路边,时不时地还打打毛衣纳纳鞋底打发时间,眼睛却滴溜溜地瞅着公路,巴心巴肝地盼着过来一辆车。眼见着车过来了,女人们就抿嘴儿笑,那笑若不幸被某新手司机撞见了,那司机就会纳闷:啥事儿啊?笑得那么阴险!正猜测时,车就“崩咚”一声陷入某个大坑。司机们大惊: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门了,明明是平平展展的柏油马路,怎么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大坑呢?这时候女人们就会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大哥,咋啦?陷了?陷了正常,这路啊,几百年没修了,有的地方看着好好的,其实里面已经空了,一压一个坑。您看老陷在这儿也不行啊?呆会儿公路局的人跑过来,还说您压坏了公路要罚款呢!要不,俺叫俺家男人来帮您推下抬下?这么好的车,不能磕碜了不是,还耽误了您的时间。您不用给钱,千万不用给钱啊!”司机们也聪明,立马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立马开始谈价钱,女人们心不黑,不会要太多,但也不会太少,起码要对得起男人们那身臭汗啊。回家一喊,男人立马一群一伙儿地来了,你拿锹棒我拿绳子,吭哧吭哧地帮司机推车抬车,累得满头大汗。
司机们看了那身大汗,虽说心里早已明白了村里人的小九九,但一般还是会在谈好的价钱上多给几个,若不是穷到极点,谁会挣这点汗水钱?司机们理解,但是政府却似乎不太理解,据说要逮几个头头儿,送到局子里治治,判个破坏公共设施罪啥的。到底被村乡两级磕头拦住了,您说这破村破店的,农民就靠这个生存,您这一治,坐牢不要紧,村民们拿啥穿衣吃饭啊?再说咱磨盘人心善人好,绝不会太黑,要那俩钱儿,司机们根本不当回事儿,要不,司机们不早就闹翻了天?政府领导考虑了很久,大概觉得这事儿委实不好办,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没提抓人整治的事儿。
男人们靠这个维持全家生存大计,至于零花钱之类的,全靠老婆孩子们自个儿挣。怎么挣?卖东西呗!什么东西?瓜子、包子、快餐面、火腿肠、甚至白开水都行,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本小,利也小。卖给谁,当然是卖给那些客车上的旅客。每当陷住的是那些大客车的时候,男人们就会响亮地吹一声口哨,这时候女人小孩儿们就一齐冲向那客车旁。李老师第一次来上课时,刚上到还没三分钟,只听一声口哨,村里到处响起了劈里啪啦的脚步声,教室早乱得一团糟,同学们高声欢叫着,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朝着公路飞奔。只留下李老师一个人,大惊失色孤零零地站在破烂的教室里。
不一会儿,不远处的公路那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正宗的康师傅大碗面,五块哦!”“麻花,包子,热的!”“糖水,冰糖水,五毛钱一杯。”“清水洗脸,一块啦!”……
李老师急忙赶了过去,只见学生们全都提着竹筐,里面摆着七零八碎的零食之类的,沿着车窗,高声叫卖着。冷风呼啸而过,他们的童稚的声音被扯得七零八碎,回荡在茫茫群山中。他们的脸上红彤彤的,一个个全都洋溢着笑脸,过年般高兴。家家户户的狗也全都出动了,跟着主人冲锋陷阵,高声吠叫,尾巴翘得老高,像啃了半斤骨头一般兴奋。
李老师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势,忙着去阻止学生,拉了这个,跑了那个,气得李老师眼泪都出来了:“你们,你们竟然一个都不听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