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承认,私奔,是一个朦胧而暧昧的词。这个字眼,足以让一个女人羞红脸。那座城市已经被抛弃,现在,你被这个男子牵着,走进那个小镇,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你知道,河流的路一去不返。你在夜色里奔逃多日,从那座城市里逃离,在峡谷停留,在草地上行走。河水的回响和岸边的森林的轰鸣融合在一起,在无边夜色中,显得异常诡秘。你挣脱双手,快步走进森林。男人赶忙追上,蹿到你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你推开那些高高的茅草和低垂的树枝。你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山崖是陡峭得笔直,在星光下,沉默着,仿佛是车上的僧人,看不到岁月的飘过,也听不见大地万物的歌唱和痛哭。
你们找到一个小小的沙滩,周围长满茅草,据说当地人常拿这种植物,扎成人的形,放置僻静野,收藏死者的魂灵。然后,在水中蒸煮,用散发的蒸汽,驱逐晦气和霉气。你脱下长裙,它已穿得太久,然后放在茅草上,夜风吹过,修长的茅草迎风摇摆,你的裙带轻柔飘动。迅速吸引了那个男人,它就像一个敏捷的猎狗,总在机敏地寻找激情和满足。你走进水里,河水带着水藻和树叶,在双腿处旋转,形成一个浅湾。清澈的河水缓缓漫过,寒冷逐渐源源不断地钻进肌肤。但是没有退缩,就那样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河水,一任那些寒冷,在你的身体长驱直入。你看着月亮缓缓升起,照亮天穹,一些秘密隐藏,一些秘密被闪现。
男子收集了很多茅草,他把它们缠成一小束一小束,燃起。但篝火并没能给你带来温暖,却把你赤裸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淡红。光洁的身躯,坚挺的乳,修长的腿,还有那茂密的黑色森林,在皎洁的月色中呈现出一种妖异,一种诱惑。男人忙着不断地扩大火堆,等你从河水中走出的时候,沙滩上已经笼罩着一种温暖。夜色中的茅草,散发出薄薄的烟雾,和微微的香气,在无边的河水上,缓缓流淌。
氤氲的香气,让你想起了你在童年时,看到祖母做过的一个仪式。你抱起一堆茅草,覆盖着火焰上,让它们暂时熄灭,只有热气伴随着烟雾腾空而起。你把裙子放在那茅草上,尽量展开,接受那些烟雾的熏蒸和热气的烘烤。干了一面,你再把它翻过来,再熏另一面。直到这件长裙的每一个皱褶都已干透,每一根线丝里都满是草香。记得祖母说过,经过茅草熏烤过的东西,将异常洁净的,仿佛孩童的目光。穿好衣服,你解开头发,让它们散在烟雾里,温暖芳香的烟雾,在发丝的森林里来回穿梭,缓缓流过。这不仅仅是一种享受,它承载着一种希望,你希望变成纯净女人的梦想,由此实现。虽然有几缕烟雾钻进眼睛,熏得你泪流满面,但是你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任清澈的泪水,滴向温暖的烟雾深处,发出嗤嗤的声响。
你穿上柔软的真皮高跟鞋,茅草的芬芳气息从你全身的每个部位,每个毛孔散发开来。你抬起头,看了看灯火闪烁的小镇,对男人说,走吧。你想,该找个旅店了,在那里,拥着他翻云覆雨后惬意地睡去。
平静的夜空,每一颗星星都据守着自己的领空,大地上的野草漫漫,凝满露珠。
六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你推开门,任它掩着。男人手里端着一钵鸡汤,站在了你的面前。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乳白色的热气拂过他的脸,年轻帅气的微笑,让你满足而慵懒。用脚推开门,用后背关上门,他在鸡汤摆放在低矮而陈旧的桌子上。当你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变魔术般从兜里变出一只汤匙,吹了吹,尝了下,不是很烫,然后把汤匙凑近你的嘴唇。鸡汤流进你的喉咙,让你感觉到一种平实的温暖和幸福。他温暖的目光把你笼罩,像是一团雾:盛夏的清晨,幽深的山涧,潮湿而温爽,阳光初照,那雾气弥漫着,野菊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传来。此时此刻,小楼里安静成一个远古的广场,那里剑气消散,歌舞停息,帷幔轻垂。你们相拥执手,抬头凝眸,能看得见彼此沉静的内心。
完全没有了打扰。整整一个下午,只有风声从屋檐旋绕,你一直没有舍不得迈出这个小楼。男人到狭窄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在一个小摊前停留了片刻,那个小摊只是两条长凳上搭了一块木板,覆上旧报纸,堆满了口香糖、香烟、打火机、袜子、蛋糕、鞋子、皮带等小商品。小摊后面坐着一个老妇人,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很深的皱纹,宽口布鞋,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斗。男人买了一包烟,拆开了,抽了一支,点燃,叼在嘴里,沿着街道,走了出去。各种各样的招牌:精修钟表、牛仔服装大清仓、新到大片《夜宴》、自行车修理、圣水茶行、群芳照相馆……悬挂在各自的店铺屋檐下,参差不齐,交错一起。你坐在楼上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男人的身影,在街上缓慢地晃动。你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路,开心地笑,你的心里也平静如水。你甚至在心底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男人,他悠闲地走路的样子,让你感觉到一种安全,一种温暖。
鸡汤在陶钵尽了的时候,你也回过神来,男子还在含笑地看着你。你羞涩一笑,缓缓啜吸着鸡汤,你确定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在那座城市里,你跟那个男人相敬如宾地生活了八年,面无表情地说着“谢谢”,“对不起”,笑容,早就僵在了记忆中。时间就这样缓缓流过,夜色来临,街上开始明亮,店铺前五彩的灯光相互辉映,人影晃动。一个矮个子货郎推着板车,摇着拨浪鼓,不紧不慢地唤着:“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里,男子把你搂在怀里,头不安分地探进你的脖颈,细细碎碎的胡须,扎得你痒酥酥的。你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吸水的海绵,慢慢地膨胀,缓缓地潮湿。你艰难地扭动身躯,像一条亢奋的蛇,伸着欲望的舌头,闪烁着妖异的眼光,扭摆出各种诱惑到骨子里的曲线。无边的夜色,在你的内心深处,仿佛是一锅被煮得沸腾的滚水,苍茫的大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一股脑地被吸进了欲望的深渊。
你紧紧地贴着他,用热气腾腾的身体,热烈地回应他,迎合他。也许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但这更像是你强烈的渴望。美丽的小镇,在城市的夹缝里,守在旅途的末端,母亲一般把你们的私奔温暖在怀里。多少次,你躺在他的大腿上,半夜醒来,闻到了他的浓烈的雄性味道,你躺在梦的边缘,想像那根柱子的粗壮和霸道。隐居的日子已正式开始,夜色拉上了私奔的帷幕,你将把自己的身体和渴望,充分地风骚地淫荡地展示给他。他俯下身子,准备进入你的身体,这时候,木门急剧地响起。
你们准备不予理会,那敲门声却愤怒了起来,哐啷一声,门应声而倒,你们的动作,不得不戛然而止。你们看见了哪个人扭曲的脸,然后听到了他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你的眼泪夺眶而出,平静下来,你赶紧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拉向你的身体,鼓励他再来。在这个小镇,在这个房间,你要把他变成了一匹飞奔的野马,电闪雷鸣,洪流奔涌,柔顺的草丛上,狂乱的马蹄踩得泥水四溅。
你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你看到男人躺在地板上,额上的鲜血泛滥成灾。你的丈夫,还有身后站着的那些黑衣男人,眼光冰冷地看着你。你想,哦,原来他是大学校长,也是黑社会啊!你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温柔地把那两座精致的乳房收拢,塞进那个名牌胸罩中,然后是纯棉内裤,是真丝长裙,穿好衣服,下了床。你看着无力站起的男人,看着那些汹涌的红色,眼睛里一片晶莹。男人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无奈地看着你,血染红了他的面容。楼下的车子已经发动,它将载着它的女主人,回到那座苍老的城市,出现在她该出现的场合。这时,街上的矮个子货郎又在开始叫卖:“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2006.3.18
一
马小柱站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山,心里在想:山的那一头,是什么?马小柱前后左右望了一圈,全是山。群山阻断了马小柱的思绪。
这不怪马小柱,长到十三岁,他还从没有到山外边看过呢!
马家镇窝在山旮旯里,四周都是山,那个山围起来,像个大锅,紧紧地围着它。倘若天上加个盖,那就会像爹焖鱼一样,鱼一塞,盖一扣,彻底地严实了,估计气儿都不会冒,马家镇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那锅了。而马小柱所在的磨盘村,正临着锅的东边,东南都被镇上的大锅沿围住了,西北又被两座小山岭围住了,是锅中锅。倘若天上真的家了盖,磨盘村是被盖得最严实的地方。
每天一抬头,见到的除了山还是山,除非你昂着头,那样看见的是天。马小柱对山厌恶到了极点,有几天似乎跟山较上了劲儿,每天早上起来上学,一出来先看看天,然后就半低着头往学校赶,下课放学出来,必定先猛地抬头,看看天,然后半低着头。下午去打猪草,放牛,也总是半低着头。狗蛋儿就问,柱子呀,你是不是脖子筋扭了,干吗要么仰着头,要么低着头啊?马小柱就笑,说我这是跟天斗争呢!天天一抬头,一张眼看到的就是山,看得人心都发毛了。我就想不看着山,看天,我已经三天没看山了,呵呵!心里舒坦着呢!狗蛋儿就说,咱们就是山旮旯的娃儿,再怎么折腾,那山也会挤进你眼睛。除非你像三龙哥那样,鲤鱼跃龙门,考上了大学,那样就能跳出山了。
马小柱就对三龙哥充满了羡慕和崇拜。
三龙哥在县城读高中,听说最近高考完了,考上了北京的一家大学。马小柱时常听到大人们聚在一起,夸三龙哥有出息,说这下子三龙不仅跳出了村,跳出了镇,跳出了县,而且一步登天,跳到了我们国家的首都去了。老人们就感叹,马家镇几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这是村里的荣耀啊!有人就说,也不知道以后发达了,还记不记得磨盘村,还会不会回来看看。老人就斥他,那是肯定的啊,咱磨盘村的娃子,不会那么没情义。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再发达,还能忘祖了不成?
三龙哥能走出这里,告别大山,马小柱想,他一定很高兴。可是有好几次马小柱碰到三龙哥,三龙哥却总是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样子。马小柱一直想向三龙哥问点什么事儿,但是看到三龙哥这个样子,就不好开口了。
二
其实马小柱要问三龙哥的问题就是,山的那一头,到底有什么?
马小柱曾经问过爹这句话,爹扇了马小柱一巴掌:小兔崽子,整天瞎想些什么?山那边不还是山吗?
爹的话干脆利落,毋庸置疑,但是马小柱满腹失望,隐隐约约觉得,爹的话不对,这似乎不是他要的答案。
马小柱后来问了刘老师。刘老师是磨盘村唯一一个上过初中的人,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据爹爹说,他本来不是老师,九几年的时候,镇上给村里派了老师过来,可是这里实在太苦太偏僻了,派来一个,走一个,那个时候还兴民办老师,就将村里最有文化的他聘了过去教学生娃儿。后来民办转公办,刘老师没考取,又被弄回去种地了,上面又一个接一个地派老师过来,但是最长的也没呆到三个月。教育局没有办法,只好再请刘老师出山,当了老师。再后来,上面要求村办小学只能办一二年级,这等于把磨盘村小学和刘老师的老师资格给撤销了,因为父母们谁也不愿意送孩子到镇上读书。山里人本来就不想让孩子读书的,孩子长到能遍地跑了,也就可以打猪草放羊放牛的,可以给家里帮忙了,一送去读书,不能帮忙了不说,还要花钱,并且天天做饭侍候孩子,山里人一百个不愿意。若不是冲着刘老师的面子,加之村小学就在家附近,平时还能回家帮帮忙什么的,做饭自己就可以动手,对生活影响不大,才不会送孩子去读书呢。村小学只办一二年级之后,孩子们上学也只上到二年级了,镇上无奈,特事特办,只好又恢复了村小学以前的办学年制,同时也恢复了刘老师的老师身份。当时在马家镇,这是一个不小的新闻。
马小柱是在有一天的班会上问刘老师这个问题的。刘老师当时在在抽烟袋窝子,烟雾缭绕中似乎没听清马小柱的问题,马小柱就又问了一遍。刘老师站起来,自豪地说:“这个你就问对人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磨盘村,清楚马家镇了。你说,你问的是哪座山的哪一头?”
马小柱被这样一问,愣了一下,茫然地指了指外面。刘老师立刻侃侃而谈,说:“你指的是北面吧?北面那座山叫大头岭,它再朝北,是寡妇山,马王坡。马王坡过后,就不是马家镇的地界了,你不需要知道。”刘老师很得意地抽了口烟,说:“对马家镇,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我心里头都是有数的。”
刘老师自以为说得清楚明白,可是马小柱却觉得,他要的答案似乎不是这样的,可是刘老师回答得又没有错误,急得他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抓耳挠腮。马小柱是个好学生,刘老师知道他不是在捣蛋,才耐着性子问:“你是不是对这回答不满意,还想知道更多的知识啊?”换了别的学生,刘老师肯定早把鞭子抽上了他的身。
刘老师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马家镇四周都是山,较大的有六座,从我们现在的位置朝前看,也就是北面,开始向左——也就是东边数起,依次是大头岭、牛家坡、吴家山、棒子山,碾盘山、柱头岭、龙背山,中间掺杂着一些小山丘,大点的有马家屯、庆头堡、李家梁子,它们形成了一个圈,把马家镇紧紧包围了起来。我们锁头县都是山地和丘陵地带,唯独马家镇是个例外,集镇是个小盆地。而我们磨盘村更是盆地中的盆地,因为除了被上述那些山包围之外,东临牛家坡和吴家山处,又有两座小山丘把我们围起来了,这就是磨盘岭和碾头坡。若问山那头是什么,要看具体指哪座山,往哪边看,你所说的,大概是站在村子中心,呈辐射状往四面看,我就简单地给你介绍下。往北,也就是大头岭那边,刚才已经跟你说了,是寡妇山和马王坡;往东看,也就是牛家坡、吴家山,那一头,是傅家山,铁门岭;往南,是棒子山、碾盘山,那一头是章头岭、刚云山;往西,是柱头岭和龙背山,那一头紧连着十转山和管子岭。马小柱,这次你听明白了吗?”
马小柱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地摇了摇头。刘老师见他这样,有点气恼,厉声问道:“还有哪里不明白?”马小柱心里头有些失望,这似乎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就问道:“我爹说,山的那一头,还是山。老师,是这样的吗?”刘老师说:“就马家镇的情况,也就是我所知道的看,是这样的。”
马小柱的心里,就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三
若没有新来的女老师,马小柱恐怕会一直失望下去。
女老师要来的消息,是刘老师带回来的。那天下午,刘老师抽了一下午旱烟,临放学时,刘老师有些伤感地说:“同学们,明天,我就要退休了。退休了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就是不再教你们了,要回去种地养猪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谈笑的和打闹的学生们迅速安静下来,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刘老师抽了口烟,有些伤感地说:“教了一辈子书,就这样回去了!哎!”
有不争气的女娃子呜呜地啜泣了起来。马小柱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他站起来,眼睛里噙着泪水问道:“刘老师,您老了,是不是就没人教我们了?”
刘老师说:“不是的。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爱读书,别担心,镇上说,有位女老师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支教。你们耐心等几天,很快就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