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只听秦大寿高声说:“我不离,坚决不离,没有道理离嘛!”因为是刚刚听得到他们的声音,没头没脑地听到这么一句,苏大皮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了。只听老婆冷冷地说:“真是贱!”苏大皮暗想原来老婆跟那姓秦的说话,和跟我说话一个调呢,不料老婆立马就放开嗓门,连珠炮地一大串,像机关枪似的:“姓秦的,你他妈的你自己看看你贱不贱,她都要离了,你还赖着,人家都不要你了,不要你了啊!你想耍弄我啊?你有什么资格耍弄我啊?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男人早就知道了呢!今天你必须作出选择,要么选她,要么选我,你再也别想脚踏两边船,睡了东头睡西头了!”老婆的声音细细的,声嘶力竭的样子,苏大皮听了,都不禁打了颤。
苏大皮的心都寒了。老婆啊老婆,你说人家贱,你咋不贱呢?人家都不愿意跟老婆离,老婆不要他他都不离,你还要跟他,你这何苦呢?你咋不回家呢?回家不好吗?苏大皮一阵心酸,说不出的心酸,为自己,也为老婆,好像老婆受了委屈似的。
风渐渐大了,秦大寿的声音小了很多,听不真切。但看得出来,他是在说他选择自己的老婆,不要苏大皮的老婆。因此苏大皮的老婆越听越气愤,脸变了形,拳头也捏起来了。老婆抬高嗓门,吼道:“那好,你赔偿我,你必须赔偿我!人家养小蜜,再怎么一个月也少不了万把吧,我只要五千,五千不过分吧!那一年就是六万,咱好了四年八个月零十四天,就按四年算,另外八个月零十四天,算送的,四六二十四万,怎么,不过分吧?你给,你给老娘二十四万,老娘立马就走人!”老婆的声音尖利而凄凉,震得人耳膜发颤,心也发颤。
“你把我当什么了?摇钱树啊?聚宝盆啊?你以为我是造钱机啊?”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啊?你以为你是什么?咱家男人哪点不比你好?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那方面也强,一夜要七次都不歇,哪像你,变着法地给你弄还软不拉叽的。老娘跟了你,图个啥?啊?不就是图俩钱吗?不就是因为你是顶头的上司吗?你以为你是谁?臭狗屎都不如!”显然,老婆已经发怒了,怒不可遏,苏大皮从没见到老婆发过这样的脾气,或许在她看来,自己根本不值得发这么大火。
秦大寿没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抽了支烟,点燃了,慢悠悠地吸。老婆怒了,怒得更厉害,怒到了极点,她狂躁地推攘着,就在护栏的缺口处推攘着。她的吼声震天动地:“不活了,都不活了!我们一起跳下去,都跳下去,死个干净!”风声也怒吼了起来,和老婆的吼声交织在一块儿,抑扬顿挫,连绵不绝,像是拼命地搏斗,像是殊死地抗争。
苏大皮就在这个时候冲出来了。
苏大皮知道,老婆声嘶力竭地怒吼,是虚张声势,是给秦大寿施压,是情人节的保留节目,是老婆的智力游戏。老婆不会跳,也不敢跳,虽然是初春了,这里寒气还没退呢,河里还结着冰,这样跳下去,不死也得残,倘若真跳了,那这节目还是节目吗?这游戏还成游戏吗?老婆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但苏大皮还是冲上去了。苏大皮是感动得冲上去的,“咱家老婆哪点不比你好?”瞧瞧,瞧瞧,关键时刻,老婆还是胳膊肘往里拐不是?老婆还是老婆,现在老婆受了气,受了委屈,委屈成这样,还能躲着不?还是男人吗?
苏大皮的出现,是绝对令人震惊的,是这个节目单里没有的,根本没这么个游戏环节嘛!老婆震惊了,秦大寿就更震惊,苏大皮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是见鬼了,人堆里见鬼了的事儿。面对节目单里没有的人,黑暗中的鬼,老婆立马要和秦大寿化敌为友,统一战线了。她抱紧了秦大寿,很害怕的样子。老婆的意思很明了,我是你这边的,我跟你,我需要你来保护我。但是秦大寿并不这么想,他开始推,想推开老婆,很显然,他把老婆和苏大皮划到一边去了。看来,老婆的统一战线是失败的,统一战线第一步要做啥?要统一思想,思想没统一,战线就是散的,一碰就散。秦大寿想挣开老婆,想跑,想逃,但是他越是这样,老婆就越是抱得紧了。这样,两个人就扭结着,把自个儿置身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那栏杆的缺口处。
“大禽兽,老子揍扁了你!”苏大皮以一句愤怒的人话,结束了人与鬼的对峙。
苏大皮这句话说得无比豪迈,无比霸气,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他妈的是我吗?因此这话他也说得无比惊慌,无比心虚。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很男人,终于像个男人了,终于凶神恶煞般地出现在这对狗男女面前,要“揍扁”自己的对手。而且从架势上看,从他们的身板上看,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对比过于强烈,力量过于悬殊,是绝对有“揍扁”的可能的。
苏大皮逼近了一步。老婆赶忙拐到前面,抱紧了秦大寿。老婆不是在寻求保护,她知道,苏大皮就是唬唬人而已,你借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去“揍扁”一个人。她是在保护别人,她怕秦大寿被吓着了,被吓得退到那缺口下面去了,那样一来,今天这节目就完全出乎意料了,不受控制了。
但是秦大寿傻了,吓傻了,他被苏大皮的架势吓傻了。他急忙往后退,显然没意识到后面的危险,这让老婆相当费力,脸都挣得通红。
苏大皮出手了,迅疾无比地出手了,而且不是出一只手,是出一双手。然而却不是揍人,是拉人,左手拉老婆,右手拉秦大寿。情况过于危险,一点考虑说明的时间都没有,他就作出了这样的转变。这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个时候,秦大寿才清醒,朝后面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腿开始哆嗦,脸开始变形,开始冒汗。他甩开身前的女人,像甩开一个毛虫一样甩开身边的女人。甩开了女人,他腿就软了,啪的一声,竟然跪下了。
“瞧你那熊样!”苏大皮骂了句。苏大皮骂得很轻,很犹豫,与这句话的豪迈不相匹配。骂完了,才知道自己说了句很男人的话,胸膛里的豪迈感,才慢慢升起来。
老婆惊讶了。老婆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瞪着大大的眼睛,像不认识苏大皮一样,傻傻地盯着他。
老婆的眼神让苏大皮很受用。平日里受惯屈辱,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一下,而且让老婆听到了,震惊了,苏大皮禁不住挺起了胸膛。
“马国香,过来,回家去!”
苏大皮继续着他的男人,他的豪迈和霸气。
老婆竟乖乖地跟了过来,跟着走了过来。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瞬间压倒了河水的腥臭。
走过电线杆子的时候,苏大皮觉得这他妈的外国人的节日真是爽,爽透了。要是天天都是情人节,那该多好!
秦大寿的声音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你他妈的骂谁?你骂谁熊样?”语气是倔强的,是不屈服的,是男人的。
苏大皮愣了,本能地站住了。老婆被他牵着手,也机械地站住了。苏大皮根本没有想到秦大寿会还嘴,压根儿都没想到。苏大皮的心口跳得厉害,刚才的豪迈之气又激荡而出,呼吸急促了起来。
“苏大皮,你骂谁呢?我问你,你他妈的骂谁熊样呢?”指名道姓了,看来不回都不行了。黑暗中的秦大寿已经站起来了,站成了秦主任的样子,尊严也站起来了。
苏大皮松开老婆的手,转身走了过去。老婆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女人都这样,平日里聪明着呢,一到真有事儿了,一到那事儿超乎自己的预料了,就傻了。苏大皮已经走过了那电线杆,心跳得厉害。
此刻,他们已经面对面站立着了。高矮壮瘦的悬殊,再次鲜明地显现了出来,苏大皮比秦大寿高了半个头,身板也足足大了两号。不看他们的脸,不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绝对会以为这是孩子和他爸。河面上的寒气升起来了,逼人心魄,月亮的黯淡的光从水面反射上来,鬼气森森的。
苏大皮凛然地站着。脚下有个石子,滚来滚去,硌脚,苏大皮飞起一脚,把那石子踢得老远,不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一声闷响。
苏大皮歪着头,像个混混儿一样,散漫地说道:“怎么着大禽兽,没听清楚,我骂的是你,就是你秦大寿。要不要我再骂一遍:瞧—你—个—熊—样!”
“苏大皮,你敢骂老子?没人敢骂老子!赶快给老子道歉!”秦主任也散漫地伸过来一根手指,指着苏大皮的鼻尖。
“老子敢骂!老子今天就骂了,你能把老子咋的?老子还要揍扁你呢!”苏大皮的胸脯子起伏得厉害,他迎着那指尖,一点都不退缩的样子。
“哟,刘阿斗长志气了,猪大肠能自个儿直起来了,这个世界翻天了!苏大皮,说大话是要闪舌头的,没个球胆量,就别在那里装逼!我就站在这儿了,你揍啊!我等着你揍呢!你他妈的揍啊!你他妈的今天要是不揍,你就不是你妈养的,你就是乌龟王八蛋!”秦大寿把整个身子都迎了上来,任打不还手的神态,鼻子里嗤笑了,一脸不屑的样子。那语气,像个泼妇,像个姨娘,不讲理的,连点痞子气都算不上,只能算赖气。
苏大皮的眼睛开始瞪大了,心开始疼痛了,胸腔里一股气直往上冲。那些话像刀子,一刀刀地插向了他的心,像屎,像尿,一盆接一盆劈头盖脸地泼过来,由不得他不抵挡,不反抗。他的骨头开始咔嚓嚓地响,在黑暗的夜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
“你个矮古登子,你个男泼妇,你个娘娘腔,你他妈的算什么?啊?你算什么?你凭什么搞别人老婆?啊?你该揍,你本来就该揍!是你叫老子揍的,老子今天就揍了,咋啦?”随着这些话,苏大皮已经动手了。苏大皮左手去抓秦大寿的胳膊,右手去抓他的腿。苏大皮不会打架,除了小时候,他从来没有打过架,他没有任何打架的技巧,但是秦大寿迎合了他。他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把秦大寿举起来了,横过来了,横在了头顶。
秦大寿先是感觉被一只手和一条腿把两把钳子钳住了,接着便没有重心,人飘起来了,横起来了。直到发现自己和这桥平行的,直到看到苏大皮的老婆是躺着的,直到桥上的冷风竟然从裤管里钻了进来,钻得裤裆里一片冰凉,他才知道,苏大皮是动真格了。秦大寿慌了,秦主任慌了,人慌了,嘴也慌了。
“你个乌龟,你个王八蛋,快把老子放下来。老子玩了你老婆咋的,老子搞了她,天天搞,咋的?你快把老子放下来!快点!老子现在搞厌了,老子还给你,你还要把老子咋的?快点,快把老子放下来!”秦大寿一边骂,一边挥舞着手脚,像一只大青蛙。苏大皮怒了,真怒了,假如说先前的怒还有表演的意思,还有作秀给老婆看的味道儿,那么现在,就是真怒了,怒到了极点。先前秦大寿的话,让苏大皮感觉是一盆盆屎,一盆盆尿,迎着头泼,而现在,那些屎,那些尿,就不光是往头上泼了,它们在灌,在涌,往苏大皮胃里灌,肚子里涌。
苏大皮举着秦大寿,快速地奔向了那个缺口。那个缺口,像个狼嘴,像个虎口,一点点地逼近了秦大寿。秦大寿感觉到了一股腥气,血腥气,劈头盖脸地朝自己扑来,让人窒息!秦大寿终于意识到苏大皮要做什么了。他想叫,却叫不出来了,想骂,却不知道骂些什么,他只好奋力地抓住了苏大皮的衣服,俯下身子,紧紧地抓着,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是苏大皮只用力一甩,就把他的手甩开了。这样,他们的手脚都空了,只好张牙舞爪地乱抓。到了桥沿儿的时候,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了,挤出来的,却不是求饶,不是认错,当了这么久的主任,秦大寿早已忘记了什么叫求饶和认错。挤出来的,是把刀,“乌龟王八蛋,你个乌龟,快放了我。”
这话一出,秦大寿就感觉不对劲儿了。因为他飞起来了,不是往上飞,是朝下飞,朝着黑洞洞的河水,飞了下去。
“啊——”
苏大皮笑了。
“嘭!”
苏大皮哈哈大笑了。
没有水响,没有呼救声,只有一声沉闷的“嘭”。
飞下去的瞬间,秦大寿还有最后一丝幻想,他想幸好老子会游泳。这个念头是一瞬间的,一闪而过,有了这个瞬间的念头,秦大寿就奋力地伸了一下腿,他要让自己的脑袋先着水。他练过跳水,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头伸进水里时,四周溅起的水花。
但是他错了,首先,他撞在了冰上,头撞的不是水,是冰,这一下子,他就晕了。晕了的秦大寿,像一支箭一样钻进来冰窟窿里,斜斜地插了进去,下意识地昂了两下头,撞在了冰上,终于没有昂起来。厚实的冰,呼呼的风声,淹没了他的喘息,他的呼救,他的挣扎,他临死前的一切痛苦。所以苏大皮听到的,只是一声“嘭”。
简单,干净,利落!
“哈哈哈哈——”
苏大皮笑着,笑得无比畅快,无比兴奋。
老婆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傻愣愣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长得大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大皮看着老婆的样子,笑得更欢,更爽,更畅快!
“杀人啦!”
笑声中传来老婆尖厉的声音。老婆惊慌地顺着大桥跑着,一个趔趄,一只高跟鞋落下了,又一个跟头,另一只高鞋跟也丢下了。老婆赤着脚,惊慌地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中,风呼啸而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大皮的笑声连绵不绝,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这么豪迈,这么骄傲,这么自豪。他笑着朝前走去,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胸膛,他感到自己从没有这么雄壮,这么男人。他昂首挺胸,迈着大步,张开双臂,笑着向那无边的黑暗走去。
黑洞洞的夜里,他仿佛看到了呼啸的警车,看到了锃亮的手铐,看到铁窗深深,看到自己被审判,看到子弹向自己射来,但苏大皮还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009.3.22
爱杀
一
“这狗日的日头!”
马叔抬头望了一眼,禁不住骂了起来。狗日的太阳正散着毒火,从马叔的地里看去,整个九里屯都在冒着淡淡的青烟,马叔摘下草帽,闻到了一股子焦煳味儿。卷了一下,准备扇扇风,不料刚一打卷,那帽子的大半边就扑愣愣地在手里碎成了一包草屑。
“脆了,帽子都脆了。”
马叔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候儿半边坡上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年轻人们正搂着媳妇儿在家里歇凉呢。这帮狗日的,不种出点苞谷,也不想想明年拿什么做种,九里屯怕是就这样完了!
马叔叹了口气,抡起了锄头。地里已经没有草了,精心照料的庄稼都烧死了,草还活得了?马叔是看着心疼,眼见着整个九里屯仅剩的半亩苞谷苗都无精打采了,那苗子上已经见不到半点绿色了,只是比周围树木的枯黄暗那么一点点。马叔直愣愣地立在地里,明天到要担着锄头站在这里,越是太阳大,越是要立在地里,已经过把月了,仿佛要把日头吓跑似的。但日头吓不跑,反而一天比一天冒火。马叔跪下来,捧住一株苞谷苗眼泪就出来了:“我的儿,我这把老骨头都撑到现在了,你可要撑着啊!”
正叫着“儿”的时候,村东头的狗蛋儿就扑愣愣地飞了过来:“马,马叔,快回去,更子哥又被人打了!”
“这狗日的,比日头还烦人!”马叔骂着,就拄着锄头跟在狗蛋儿身后朝村子飞去。
更子正卧在土屋里,歪在锅边就着水瓢咕隆咕隆地喝水。脸上尽是血,左手耷拉着,显然已经断掉了,右腿上一条白赤赤的腿骨露在外面。
“咋啦?我的更儿,你咋啦?”马叔就扑了过去,护着儿子的腿,又不敢触摸,眼泪扑愣愣地掉了下来,落在灰蒙蒙的地上,立马成了一个个小坑。
“打的,二虎他们打的。钢筋棍子,钢筋棍子打的!”更子放下水瓢,嘴里就渗出血来。
马叔的手就抖了起来。
“老王,老王在哪里?快救我儿呀!”
一个中年汉子已经挎着药箱子飞跑了过来。
马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救我儿呀!
一边去,别挡路!汉子踹开他,扑到更子身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谁家有长椅,赶快抬到村卫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