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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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的那一头(16)

苏大皮意犹未尽地收回脑袋,心想老婆其实又好看又难看。既贪财,又大度,是个两面性的人物。和那秦大寿的关系,就是一典型。姓秦的是外地人,在这里工资已极高,据说灰色收入更厉害;老婆在外地,三两个月也聚不了一次。一个荒芜的蓬勃身体,确实需要滋润,所以就这样瞄上了苏大皮的老婆。或者说,苏大皮的老婆瞄向了秦大寿的钱袋子,是双向吸引,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苏大皮恨只是自己太没用,本来工资就不高,还失了业,谋了个保安的事儿,一个月六百块,养家都困难,哪能满足得了她?

老婆的事儿,其实他早就听说了。但他一直不信,是不信,还是不敢信,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期盼着捉奸在床,却又不敢去捉,有时候甚至躲着,躲着有可能瞧着他们在一起的机会。但这事儿躲都躲不了,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误了车,绕了道儿,还是瞧上了。那是去年夏天,老婆穿得本来就少,胸罩子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勾肩搭背地走着,秦大寿的手还不安分,左手顺着屁股蛋蛋儿往下摸,右手也不闲着,时不时地碰下老婆坚挺的乳。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苏大皮不信也得信了。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了!那一瞬间,苏大皮有一种杀人的冲动,好在习惯性的隐忍和节制救了他,瞪着眼捏着拳头身子硬了半天,好想歹想把自个儿给震住了。冲上去了又咋样?能咋样?一个大男人,大街上瞧见自个儿老婆被人摸屁股、捏奶子,不做出点事儿能叫男人?可是怎么能做出点事儿呢?老子苏大皮是好人,是良民啊!秦大寿,大秦寿,大禽兽啊,咱好男不跟畜生斗,算了,先行放过你。回到家,苏大皮立马闹了一通,女人般地闹了一通,哭着闹,还砸东西,当然,贵重的东西是舍不得砸的,砸来砸去,无非打碎了几个茶杯,两个枕头被扔了几圈,捡起来,洗洗仍能用。砸之前,就看准了的,手不累,也不痛快,眼累。老婆没理他,一直没理他,等他累了,没趣了,歇了,才冷冷地问:咋啦?你看你那熊样儿,还像个男人吗?有本事,你就跟我离了呗,离了多好,免得给你戴帽子,不用受这窝囊气。啥也别说了,咱们离了吧!老婆的话冷,比冰还冷,语气却是暖的,像是站在苏大皮的立场为他考虑事儿似的。苏大皮立刻就软了,心说这婆娘太厉害了,我闹了大半夜,骂了几千句,她一句话就逮住了我,离,咋离?离了咋办?日子还过不?苏大皮彻底没辙了。

有好几次,苏大皮都动了杀人的念头。他想自个儿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还怕那个瘦不伶仃的秦大寿?可是怎么杀呢?勒死?不行,太残忍。刀子捅,白刀子红刀子出?不行,咱晕,晕血。那就制造个车祸啥的?也不行,咱没车,就是有,也不会开呀。那杀人的念头,就像流星一般,现个影儿就没了踪。别说杀人,打人都不行,残忍呀,犯法呀,苏大皮没打过人,他不知道怎样去打人。

老婆洗完澡,就开始化妆,先吹头发,吹成了鸡窝型,然而好看,然后描眉,上粉底,画眼影,打口红。化完了妆的老婆像变了一人,首先是雀斑不见了,再就是那小眼睛看起来似乎大了许多,尖下巴也不那么明显了。老婆化妆的时候,苏大皮一直站在那里,现在还站在那里,只是站不住了,站不自在。咋不自在?一是捞心,有个东西在捞心,痒痒的难受,随着老婆越化越漂亮,那痒就越来越厉害;二是自卑了,自惭形秽了,这感觉也是逐渐的强烈起来了,随着白天鹅慢慢现形,自己是癞蛤蟆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直到最后,眼红,心愧,不敢看那镜前的美人。

老婆化了妆,就开始换衣服,开始是一套晚礼服,臃肿华贵,还戴了几个金灿灿的家伙,想了想,又剥下去了。然后是短袖T恤衫加牛仔,那短袖T恤不光袖短,身儿也短,牛仔裤是低腰的,这样一来,衫和裤接界的地方就有点遮不住了,前面看,是一雪白的肚脐眼,后面看,有一线肉白在闪动,看来修长苗条;镜前走了几圈,胯骨一摆一摆的,像模特走猫步,那接界处的一抹白,就那么闪闪烁烁,隐隐约约,撩眼、撩心。再然后是一袭白裙,配以飘扬长发,飘逸灵动,仙女似的,还透着一股子纯,清纯,刹那间就把时光拽回去了十几年的感觉。后来又换了十几套,里里外外整了一个多小时,整得苏大皮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个还没欣赏够,那个又来了。老婆却不累,一直不见累的样儿。最后锁定了一红色齐膝裙,金黄色的腰带,缀着珠宝,不知是真是假,老婆跟了秦大寿买的衣服,是不允许苏大皮碰的,苏大皮也不敢碰,太豪华太阔气,看着撩眼,碰了烧手。衣服穿了,然后穿丝袜,黑色的小网眼丝袜,高跟鞋的跟儿是细长的,好家伙,越下来越尖,要是把鞋竖着拿,那尖儿绝对像把匕首。扭了几圈,老婆很满意的感觉;苏大皮也满意,这身扮相儿,熟中透着嫩,透着纯,第一眼瞧了想入非非,第二眼又感觉心都纯了,会羞愧,会斥责自己流氓的感觉。

老婆扭过来,对着镜子甩了甩头发,就往外走。还要出门?去哪儿?苏大皮仓促地硬气地跟了一句。老婆还是冷冷地像是嘀咕又像是答他地回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大皮软了半截,今天不去行不?老婆嗤了一下,今天一定得去?苏大皮不解,为啥?老婆没时间跟他瞎扯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二月十四,知道啥节日不?情人节!说完扭头就走了。从苏大皮的眼前,风情万种袅袅婷婷地走了。

苏大皮一个人愣在家里。外面还有风,家里有点冷,卫生间的水汽散尽了,老婆的香气也散尽了,但是苏大皮心里的气却涌上来了。啥节?情人节。以前咋没听说过呢?八成又是那洋鬼子的节日。咱中国人的节日多好啊?春节,是过年的。中秋节,是团圆吃月饼的。端午节,是包粽子的。你说你外国佬整的情人节是做啥的啊?会情人?啥叫情人?老婆和秦大寿能叫情人?她不分明是老子的老婆么?我成啥了?乌龟,王八,一坨屎,一泡尿?老子的情人被人强占了,这个节日,老子啥都没了,啥都没了!

孤独并不可怕,苏大皮早就习惯了,但是此时的孤独却是未曾经历过的。苏大皮想去父母家,看看父母,女儿还在父母家,顺便去看看她。想想,忍住了,啥节,情人节,情人节去探亲看父母,似乎不妥。情人节嘛,就应该去会情人,像秦大寿秦主任那样,把人家的老婆给会了,光会还没趣,那女子还舍得为他打扮。女人的打扮是什么?是心,是情,是爱啊,女为悦己者容嘛!比如老婆,现在这天气虽然打了春,但在这地方,还是冷,风呼呼的,她却穿了一条裙子去了,为了动人,不怕冻人。

苏大皮又想起了女儿。说实话,女儿还是靠老婆养着呢。老婆对女儿还是大度的,一月六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每月按时送来,绝不拖欠。苏大皮知道那是在寒碜自个儿,你姓苏的一大老爷们儿,一月挣多少啊?六百,好,老娘刚好给六百。羞死你,愧死你,磕碜死你!但即使这样,苏大皮还是挺感激老婆的,说实话要是没老婆的六百块,父母跟女儿还指不定得饿肚子呢,自己那么点钱,抽点烟喝点小酒,再走走人情啥的,不剩啥了。钱面前,咱先不谈尊严。尊严是什么?尊严就是钱。没钱,你就没尊严;没钱,你还谈尊严,那是迂腐,是打肿脸充胖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哑巴吃黄连。

这么想着,就想通了。想通了,心就顺了,那股子气,不自觉地就消了。气消了,反而感觉无所事事了,无聊了,空虚了;气受多了,受习惯了的人,都这样。无聊的苏大皮好奇心就上来,你说这情人节啥样儿的?那些好男女和狗男女,都做些啥呢?苏大皮觉得该出去看看。

苏大皮的家临着长江,出了门,一股子江水气就扑面而来。郊区和城市相比,发展上总是慢了那么几拍,但又比农村快了几拍。对面的城市,日新月异,这里,还是有些破败的样子。前不久,前面那街才有了城市遍地有的肯德基店子,那里就成了这个镇最热闹的地方。最先那里是书店,后来改成了摩托车维修铺,现在又变成了肯德基。这里的发展,总是朝着物质的方向前进,老婆就曾带回秦大寿的分析:这是物质文明战胜精神文明,吃穿住行是主,文化娱乐是辅,是规律性的东西。

苏大皮走了出去,街道上有些冷清,隔一段,就有霓虹灯闪烁。这里的霓虹灯,不是城市,像海一样,这里是路标一样的,隔段才有。走过了两个霓虹灯,就看到一灯火通明的楼,那里就是肯德基了。苏大皮就在马路对面,躲在一棵梧桐树背后,透着一长溜透明的落地窗,朝里面张望,或者说偷窥。上帝是公平的,没给苏大皮财富,却给了他足够的健康,比如他的视力,就相当不赖。现在,隔着大马路和玻璃,他还能看清中间座位上那个短发女孩儿脸上的痔。

苏大皮没来过肯德基,具体说,是没进去过,以前听说肯德基时,他还以为是美国佬养的鸡,叫肯德基呢。每次经过这里,也是匆匆的,目不斜视,不朝里头瞄,太堂皇,太昂贵,不敢朝里头瞄。老婆倒是带女儿去过几次,有次回来,还带了一包回来,走时忘了给女儿揣上,晚上闻着,甜甜的香香的味道,那香与中国菜饭的香不一样,是带着工业味道的香味儿。苏大皮想去尝尝,想了想,忍住了,那是老婆掏钱买的,老婆的钱哪里的?还不是秦大寿的,我苏大皮怎么能吃秦大寿的东西呢?苏大皮看着那肯德基,想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龟,彻头彻尾的乌龟。

苏大皮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肯德基里面的人,很快就把里面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冲着肯德基来的,他们三五成群,天真活泼,傻傻地笑,充满期待。肯德基到了手,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放得开,不做作,二百五的样子。第二类冲着今天这节日来的。他们混杂在二百五们的中间,说话含而不露,走路细细碎碎,大多相对而坐,东西吃得少,饮料喝得少,几乎不开口讲话,整得像地下党接头似的。那男的,全都含情脉脉,女的,全都脉脉含情,很淑女的样子,时不时地抬抬头,偷偷地看下对方,倘若对了眼,立马低头红脸。那轻飘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带着内容。细看,那是欲,爱欲,情欲,都被压着,其实烧得旺得很。

这两类,分辨起来并不难,以苏大皮的眼力,一看即知。苏大皮寻找的,是第三类。就是那种真正的夫妻,她们不忸怩,不做作,牵着手,搭着腰,一脸轻松自然的样子。他们没有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有的,是彼此的熟悉,彼此的默契,她一个手势,他就知她想什么,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要什么。但遗憾的是,一个都没有,苏大皮不禁感觉一阵心寒。

苏大皮正在感觉悲哀的时候,一对男女从他面前飘了过去,一股子香气就飘进了鼻子里。苏大皮眼睛尖,鼻子也灵。不对呀,这香气咋这么熟悉呢,像刚闻过的一样。忽地明白了,朝前细看,果然是她们。那红裙,那长发,不是打扮出来的老婆是谁?还有旁边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不就是秦大寿吗?

好险!这一对狗男女,竟然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苏大皮庆幸。你说刚才要是撞上了咋办?恐怕又得面临上次跟他们撞上的尴尬。这样的节日,一大老爷们儿看见自己的老婆陪别的男人,不做出点事儿吧,好像不像个男人。做吧,咋做呢?做了咋办呢?

老婆和秦大寿一阵风似的飘过去了。苏大皮暗骂了一声窝囊,真他们的窝囊,就跟了上去。

苏大皮一路躲躲闪闪,怕被发现,昏暗的灯光下,几次都差点跟丢了。拐过一个居民区时,里面漆黑一团,苏大皮那么好的眼力,也看不真切。也许是黑暗给了苏大皮力量吧,反正这里没人,撞见了没干出啥也没关系,他不再躲闪,大着胆子跑步跟上,出了巷子,又看到了他们,苏大皮松了口气,还好,终于没跟丢。

过了居民区,就是农村了,郊区都这样,出了城镇就是农村,很好地体现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特色。田野里黑油油的一片,像是麦子,迎着风点着头的样子,苏大皮想,白天看,应该是绿油油的。四周人烟稀少,一片空旷,苏大皮想,他们来这里干吗?不找个咖啡厅啥的谈谈情,或者找个宾馆做做爱,却跑到这里做什么?太反常了,苏大皮迷糊了。更让苏大皮迷糊的是,两人出来以后,却不勾肩搭背了,高声说着什么,风太大,听不清楚。

两人一路向前走着,苏大皮瞧瞧跟在后面。前面不远,就是一个大河了,河堤很高,巨大而沉稳的石块上,风呼呼地吹过。老婆的裙子和长发在风中四散飘扬,有些性感。河堤太空旷,苏大皮不敢跟得太紧,只能借着夜色的掩护,远远盯着。好在这里没什么人,目标明确,绝不会跟丢。

拐过一个小弯,是一座桥,苏大皮小时候来过,叫黑水桥。据说这桥还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时,为了运送战略物质修的呢,结实,这么多年了,只在修路时加固修缮过一次,一直沿用到现在。前些日子,有几个当地的流民把桥的两面用石块子堵起来了,中间是根木头,过车要给钱,给了,就抬走那木头。此事,真应了桥名里的那个黑字。秦大寿和老婆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吗?苏大皮的心里直犯嘀咕。想那秦大寿虽只是个车间出任,但手下人却不少,有百十来号,私设了不少小金库。当初老婆嫌车间累,一直希望换工种,找关系走后门,折腾了几年也没如愿。秦大寿不到半个月就满足了老婆的渴望。后来老婆回家就经常晚了,问起来,支支吾吾的;再后来,整夜整夜地不回家了;再到后来,干脆没有这个家了。当然,这是从老婆或者说自己的付出上来看的。从收获上看,老婆先是经常拎回来一些月饼啊、八宝粥啊、火腿肠啊之类的,后来就是一包包的名牌衣服和化妆品了,再到后来,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了。看得出来,秦大寿这畜生是一步步地、循序渐进地实施他的计划的,就像是泥潭,一点点地让你陷进去。另外他也盯着你的眼色,看你是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人,他绝不会增加投资的。说到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老婆和秦大寿已经上了桥,桥高而宽,上去了,就模糊了,顺着苏大皮的角度看,直看得见桥的轮廓,看不到人的剪影。苏大皮也不再考虑怎么接近了,直接顺着河堤往前走,只是略微地猫着腰。

大桥中部位置,有一个粗壮的水泥杆子树在桥边,夜色中,坚挺地树立着,让苏大皮想起了那玩意儿,他就不信,秦大寿的那玩意儿会比他长比他大,比他更能让老婆快活。此时,那电线杆子正好可以作为掩体,躲在后面绝对看不到。大桥年久失修,护栏已有很多缺口。老婆和秦大寿此时正好在一个缺口上,那缺口离苏大皮不远,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看得清听得明。苏大皮贴着电线杆,感觉自己像个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心里就有了一股子豪迈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