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伙子很快拖着一个竹躺椅跟了进来,不一会儿就抬着更子跑了。
马叔茫然地跟在后面。
几只麻雀不知好歹地在卫生室的房顶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叫得人心烦。马叔抄起一块石头,腾地就甩了过去。“我叫你叫,我叫你叫!”麻雀惊慌地扑棱着翅膀飞跑了,两只撞在了一起,跌了一下,立马被马叔跟着甩出去的烟袋窝子跟上了,叽地一声落了下来。
几滴鸟血迸了出来。
“血,要输血!更子要输血!“
屋内有人喊了起来。“谁是AB型血?”
周围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让我儿子输我的血!”马叔卷起了袖子。
“滚!”穿着白大褂的老王一把推开他:“你是艾滋病患者!”
马叔就哭了:“更子不也是吗?”
老王拍了拍脑袋:“对啊,只能这样了。”
二
“说,他们为啥子打你?”
啪的一声,烟袋窝子重重地落在躺在床上的更子头上。
“他们嫌我是艾滋病患者,歧视我,讨厌我,见我就打!”
烟袋窝子又啪的一声上了更子的脑袋。
“放屁,三个月前你说这儿我还信,现在你说谁信?这两年咱九里屯的乡亲们经过温馨家园老刘他们的教育宣传,已经好多了,你还骗老子!”
“他们不歧视你,歧视我!”
“你还嘴硬!”更子脑袋上又挨了重重地一烟袋。
“打!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他妈的也不想活了,得了这痨病,有啥好活头?你看看娘吧!每天按时定量地吃药,还不是死了!爹,那就是我们的未来啊!”
烟袋窝子停在在半空中,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爹,像你那样累死累活的种了几窝苞谷,有屁用,天烧成这样,早晚得死,即使活了,给九里屯留下了苞谷种,有谁去种?你去看看村里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天天打牌,人们还幻想着像几年前那样卖血发家啊!”
马叔的眼泪就再也关不住了,哗啦啦地在地上砸出了无数个小坑。
“爹,我恨,我恨这个社会,为啥我们命这么苦啊?爹,趁着现在还活着,好好地过点舒坦日子吧!”
“舒坦个屁!不劳动,没致富,怎么舒坦?”
“爹,现在村里人虽然经过老王他们宣传教育,懂了些艾滋病知识,可是当我们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还是怕得要死!随便威胁下,有多少票子就哗啦啦地数给咱们了……”
啪的一声,烟袋窝子又砸了下来!更子的脑袋立马就见了红。
马叔的脸已经青了。“你小子给我听着,你要是再有这样的想法,就立马给老子死掉,早死早超生,不要祸害了乡亲。”
更子怒了,“爹,反正早晚是个死,我也不想再受你的管制了,我们就断了父子关系吧!”
“反了,你小子反了!”
马叔的烟袋窝子又要落下来了,不过这次还在半空的时候就被更子一把夺去了。
“啪”的一声,马叔的老烟袋被折成了两截,更子顺手一扔,烟袋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落向了无边的青山……
三
更子已经彻底不受马叔的管教了。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脚还有些不利索。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马叔一走,他就拿出从家里不知道哪个角落翻出的一把破匕首,在门外的打青石上使劲地打磨着。马叔一回来,他就藏起那把匕首,装作疼痛难忍的样子,躺在床上哼哼叽叽的。
马叔仍是小心侍候着那半亩苞谷,一心想在这大旱年给九里屯人种下几粒种子,来年旱灾过去时,九里屯能重焕生机。大旱已经越来越厉害了,马叔从远处打的沟已经没有一丝水流过来,只好每天从十几里的山脚下挑水上来浇苞谷。山高路陡,一担水上来,往往成了半担了。
半亩苞谷有的旱死,有的被麻雀啄了,已经只剩下百来窝了。水能去山下挑些上来,麻雀就不好防了,大旱年的,啥吃的都没有,麻雀见绿的就啄,旱得半死的苞谷苗儿,往往在马叔的精心呵护下,刚刚露出一星点绿色,就被麻雀啄掉了。天老爷把麻雀都旱精明了,开始两天马叔树了个稻草人放在地里,麻雀就吓呆了,不敢来。后来慢慢地试探多了,麻雀就不怕稻草人了,而且学会辨别真人和稻草人,马叔一走,他们就来了。马叔没办法,只好在去挑水的时候高声吼叫着,马叔的声音大,半山外都吼得麻雀不敢来。后来麻雀就精明了,白天马叔在那里,它们就歇了,晚上来。
马叔没法,这天晚上,他决定就在地里凑合一宿,躺了大半夜,不但地把前来的麻雀赶走了,麻雀也怕了,看样子后半夜也不敢来了。地里热气蒸人,马叔实在扛不住,就着月亮就往回走。更子大概没想到马叔白天不回半夜回,正在床上就着幽黑的电灯把玩着那把匕首,嘴里念念有词:“明天,我要你小子付出点代价!”马叔在窗外听得不寒而栗,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马叔心里形成了一个疙瘩,这夜马叔一夜无眠。
四
路上还有露水。
一大早,更子就把那把锃亮的匕首别在腰间,骑着那辆铃铛不响全身响的自行车直奔镇上去了。
马叔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热汗淋漓,好歹算是跟上了。
更子走到二虎的小吃店里,一伸手抓住了二虎,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脚:“狗日的,打老子打得很爽吧?今天是时候还债了!”二虎哪里反应过来,不一会儿就鼻青脸肿,吃了大亏。可是待那二虎回过神来,更子就不是对手了,二虎身强力壮、虎背熊腰的,两下子就把更子打翻在地。
更子阴阴地一笑,突然拔出匕首,扑了上去,猛地刺伤了二虎的胳膊,牢牢抱住,一边咬破自己的舌头,嘴里鲜血直流。恶狠狠地说:“二虎,你可给老子想好了,老子可是艾滋病人,只要老子把嘴里的血吐到你这伤口上,你小子就等着和老子一样患上艾滋病吧!”
二虎一听这话,顿时脸色苍白,全身发软,求爷爷告奶奶地哀求道:“更子哥,别,千万别!都是自己啊兄弟,何必呢?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全都给你!”“你他妈的现在知道求老子了!赶快叫你媳妇给老子凑五千块钱,不然老子嘴里的这口血可等不及了!”
二虎的老婆一听,没等二虎吩咐,就跑进内屋,哆哆嗦嗦地抖出一叠钞票来:“这是这个月小店赚的钱,还来不及存,五千多,更爷您……”没等二虎的老婆说完,更子早一把抢过钱来,吐出一口鲜血,哈哈大笑,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退出店外,跨上单车,扬长而去。
马叔的心凉了。
马叔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四处打听着更子的事。每到一处,马叔就得到关于更子新的恶劣信息:他吃饭不给钱,别人要钱,他就往那家饭店的锅里吐唾沫,说自己有艾滋病,吓得那家饭店的顾客全跑光了。他还嫖小姐,镇上的小姐知道他是艾滋病人后,见他就躲,他就敲诈钱财到外地嫖。镇上一有领导来视察什么的,他就拦领导的车,要钱要救助,不给他就大哭大闹不让车子经过……
“畜生!”马叔狠狠地骂了一句,眼睛里冒了火。
五
二虎很快被送进了县医院,仔细检查了身体,没有感染艾滋病。一家人不放心,又跑到市里查了个遍,确定没有感染艾滋病,全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更子把抢来的钱花光后,又回到了村里,马叔立刻报了警。更子被公安局抓了,判了六年,但是因为感染有艾滋病,只好缓期执行,又给放了回来。更子就愈加猖狂了,抢劫勒索无恶不作,村里人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马叔跑了几次镇上,请求政府向上面反应,把更子收监了,这更子已经丧心病狂,放在外面,是会害人的。镇政府也向司法和公安部门反应过,批评教育了几回,还是没有收监。
日头一天红过一天,荒草都晒得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着火的样子。马叔的半亩苞谷干死的也越来越多,剩下的不到百株,只隐隐约约地泛着点绿意。马叔的心就更凉了,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身体越来越差了。慢慢地,马叔的开始出现哮喘等机会性感染,卧床不起了,马叔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恐怕时日不多了。
更子还是像以前那样,白天一大早就出去,晚上才回来,也不照顾马叔,只是时常带些鸡鸭鱼肉或者牛奶鸡蛋的回来,说是给马叔补补身子,马叔一口没尝,全部扔了。马叔的身体开始溃乱,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喘气声像打鼓的余音一样,看样子撑不了几天了。马叔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计划。
这天早上马叔忽然精神了起来,硬生生地强撑着起了床,和颜悦色地拦住了更子,说是他年轻时在后山发现了一株灵芝,但太小了,一直没舍得挖,这么多年了,也应该长大了,今天就去挖了吧,应该能换不少钱呢!更子的眼睛就放了光,喜冲冲地扛着锄头,跟着马叔上了山。
山上光秃秃的,花草树木都枯了,蔫不拉叽的样子。马叔前面走着,更子后面跟着,时光静得可怕。
马叔想起了更子小时候的事,别人家的孩子都粘娘,那时候的更子却一天到晚地粘着爹,他上坡干活,更子就紧紧地跟着,一拉开就哭。马叔对这个独生子也是喜爱得不得了,每次上山都带着他,给他讲故事、编茅草娃娃、摘野果吃,那时候时常走这条路。那时候马叔欢喜地走着,更子欢喜地跟着,一面走一面喊:“爹!”
“爹!”
更子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句。
马叔恍然间听到了年幼的更子的声音,回过头来时,脸上隐约含着泪水。
“爹,到底在哪里啊?”更子不耐烦地问。
马叔的脚步突然迟疑了起来,“更儿,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不去,你疯啦?被别人挖了去怎么办?都要死的人了,早点搞点钱享受一下子!”更子的眼睛里又放出了贪婪的光。
马叔见到那光,心里就隐隐坚定了主意,惨然一笑:“好的,更儿,我们走!”
更子就欢欢喜喜地跟着去了。
马叔的脚步在后山的一个悬崖边停下了。
“更儿,那灵芝就在这下面,你攀着岩石,下去挖吧!”马叔的眼睛里还是有泪水。
“爹,有没有搞错啊?这里很危险的!”更子便低头朝悬崖下面看。
马叔就在这个时候推下了更子。
更子的身体像只没有翅膀的鸟那样飞了下去,咕噜噜的和岩石撞击的声音夹杂着血腥的味道。
“爹!”
更子的声音随着身体的下落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终于渐渐地化为了虚无。几只秃鹰似乎受了惊吓,呼的一声哀叫着直接掠过了荒野。
接着,马叔也朝着悬崖,朝着儿子走去的地方,缓缓地走了过去,然后,他也像只鸟一样飞了下去。
据说有位农夫看到了那只大鸟,那个农夫说,那是他一辈子见到的飞得最漂亮的鸟。
“轰隆隆”,一阵惊雷划破了天空,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六
马叔忌日的时候,九里屯家家户户都去了人,时值春天,九里屯漫天遍野都是苍翠欲滴的绿,荒芜的野地上,都种上了绿油油的苞谷。人们个个手中都拿着一株清脆鲜绿的苞谷苗,轻轻地放在马叔的墓前。随着那场大雨的倾泻,干旱终于被掐去了脑袋,马叔种的那些玉米苗终于存活了,给九里屯人留下了希望的种子。
经过近一年反复的艾滋病宣传教育,以及对艾滋病病人的救治,九里屯的艾滋病疫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那些艾滋病人大多树立了生活的信心,开始了艰苦的生产自救。九里屯盛产苞谷,家家户户都种了,那是他们的命根子。
马叔的墓前被放满了苞谷苗子,那样,马叔就成了一株最大的苞谷,绿得闪亮,绿得发光,人们都说,那绿是一团火。
可惜马叔是看不到这些了。
2008.6.18
凝固的微笑
一
紧赶慢赶地回到家,女人还是走了。
空荡荡的土屋里凌乱不堪,仿佛刚刚遭受了一场浩劫,家中唯一的衣柜里已经空了,大柱给媳妇儿买的那件妮子大衣不见了。锅洞里冷清清的,大柱伸进去瞅的时候,冷不丁地从里面窜出一只黑猫,腾起的草木灰呛得大柱直咳嗽。黑锅里还有小半锅凉玉米糊子,两个空碗倒在灶台上,那里面的玉米糊子已经结成了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