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我的儿子,可他出生后,我不能去爱他,他长大了也至多叫我一声叔叔。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从最早的记忆里,他就是一个受人嘲讽的地主娃,几个哥哥为此一个媳妇也没找下。他感到难受,感到气愤,可这一切又怨谁呢?
和小翠第一次幽会时,他心中有一种报复心理,但这种情绪很快在他们频繁的做爱中消失了。他后来对小翠每晚和栓柱睡在一个床上感到莫名的嫉恨,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每天晚上身边躺一个大男人,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如今,听小翠讲了她和栓柱的那些事情,开始觉得释然,因为它毕竟为自己偷情作了合乎情理的注脚。可小翠那一声甜蜜的呼唤,使他又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苦楚辛酸:“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为何不能拥有?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的酸楚苦痛在心中翻滚着,一时觉得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世界,可他又有什么法子抛开这一切呢?
“小翠,孩子是我的,和栓柱那傻帽儿离婚吧!咱们结婚,我不能没有你呀!”
小六的声音已带哽咽,眼角湿润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不想让我活人了?”小翠生气地想推开小六,可他的双臂使劲地搂着她,使她的力量显得那样微弱。
“小翠,我真心喜欢你,跟我结婚吧?”小六说着竟忍不住滴下一滴眼泪,正好落在小翠的手上。
“小六哥,你哭了?”说着,她那只压在小六脖子下的胳膊用力地拥着小六,另一只手去擦拭小六的眼泪。她知道他是那样难受,觉得心中一个火样的东西在升腾,她想说:“小六哥,别哭,我答应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生养我们的孩子。”可她怎么也脱不了口,好久才喃喃地说道:“六哥,你想我能离婚吗?不说别的,咱这事让人知道了,人家还不说你地主娃欺负贫下中农的媳妇,你叫我怎样活人?两个家还不都得受连累?”小翠说着,柔软的小手在小六的脸上抚摸着。
“是啊,我是地主娃,难道地主娃就不配娶女人?”小六想着,眼中的泪水越发多了,后来竟不由得抽泣起来,他真想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在情人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不能,他只能把自己哭的欲望压抑成颤抖的抽泣。
小六一哭,小翠也急了,赶紧说:“六哥,莫哭,让别人听见了咋办?”说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是啊,让别人听见了怎么办?在这一方土地上,难道连个哭泣的地方都没有?小六立刻止住了哭声,但哽咽声怎么也难以压下。小翠和他拥抱在一起,一样压低声音抽泣着。尽管他们的声音很低很低,但在这静静的夜里仍如凄苦的鬼歌一般,传出很远很远,和夜虫的鸣唱交织在一起。
夜,好长好长,这种声音也持续了好久好久。
小七也没去找老四,这个初中已经毕业五年的小伙子,始终没有中断他在初中学习时的那一段恋情。
她是韩坡儿富农分子韩长庚的小女儿。
韩坡儿原本和巫庄是一个村,好久以前,巫庄两户姓韩的人家迁到了那里住,逐渐发展为一个村庄,就是现在两个村仍然属一个大队。巫庄村大,有三个生产队,即一队、二队和三队。韩坡儿村小,只有一个生产队即四队。韩坡儿只有一个韩姓,而巫庄除了巫姓是大户外,还有李姓、赵姓、王姓和韩姓。所以在一些大的问题上巫庄总拉不成统一战线。韩坡儿离巫庄不足一里地。大队的学校就设在巫庄的北地,最初只有小学,后来又办起了初中。
小七和韩长庚的女儿韩秀秀在一个班上学。那时排座位,总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交错着坐,不知怎么,老师把他俩排在了一起。一次,一个同学不知为啥同韩秀秀发生了争吵,骂了一声“地主娃”(其实是富农),韩秀秀趴在课桌上哭得死去活来。当班里的同学都走了以后,韩秀秀才止住哭泣,抬起头擦擦泪想走,这才发现巫七狗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她。韩秀秀看见小七心头一怔,忙收拾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见七狗不吭声,就也站在了那里。好久,她问:“你咋不回家?”
“我等你。”
两句简短的对话后,两个人对望了好一阵儿。
最后秀秀说:“咱走吧。”
两个人一同走出校门。韩秀秀要回韩坡儿,七狗就跟在后面送她。两个人低头走着,并没有一句话,到了韩坡儿村口秀秀才说:“你回去吧!”
小七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秀秀。秀秀也不时地回头看他,向他招手。
从此,两个幼小的心便交会在一起。他想用她的小刀,只要晃一下手指,她就会拿出来。秀秀要用他的墨水,只要摇一下钢笔,他就毫不犹豫地送过去。两个人小声地讨论着如何写作业,如何写作文,两个十几岁的小孩被“地主娃”的称号连在了一起。
秀秀和小七的学习成绩在班里都不错,可那时考高中靠大队推荐,两个人都没有资格,便只有回家种地。
虽然他们不住在一个村里,但同是一个大队,两个生产队的地头相连,所以接触的机会也就多。每次下地干活,只要离四队的地近,小七就伸直脖子向那里望,寻找秀秀的身影。秀秀同他一样也在寻找。只要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其实相隔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是看不见对方的眼神的,他们是从对方的姿势感觉对方目光的——两个人心中就会升起一团火焰,劳动的过程中两个人时不时地张望,交流着心中的一切。
收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尽量地往后拖,最后并肩走在回村的路上。因为不在一个庄上,总是要分手的,快分手的时候他们就放慢脚步,直到非分手不可,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两个人在学校时学习都不错,毕业了也都没忘了看书,有时找到一本好书,看罢就要找机会送给对方看。那时书很少,况且有些书是不让看的,贫下中农子弟看无事,如果地主子弟看了,不被发现则已,一旦被好事者发现,便是一场“政治运动”,非开批判会不可。
去年秀秀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郭沫若写的《李白与杜甫》,两人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你看,不知传了多少个来回,里面引用的诗两人几乎都会背了。一天在地里干活,小七又带了这本书去,中间休息,他就蹲到一边的麦秸垛边看,不由得读出了声:
夜晚我投宿在名叫石壕的村庄,
有几位官吏趁着夜晚来这里抓人,
……
这时,县里一位和群众一起劳动的驻队干部走过来说:“你看的什么书?”
小七就将书皮翻过来让他看,他一看暗红色的书皮上写着“李白与杜甫”,这位驻队干部不知是不认识还是没看清楚,把“杜”字错认成了“枉”字,就念成“李白与枉甫”。小七一听笑道,不是“枉”是“杜”,这下可扫了干部的面子,他的脸马上一红,又问:“你刚才读的什么?”
小七就重复了一遍《石壕吏》那两句诗的翻译。
这位干部一听,问道:“官吏是什么?”
小七解释说:“官吏就是封建社会当官的,相当于现在的干部。”并解释说这是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写的一首诗,等等。
不说便罢,越解释事越多。干部又问:“这是谁写的书?”
小七说是郭沫若。
“他是干什么的?”
小七觉着势头不对,就赶紧夹了书准备去干活。谁知这位干部一把将书本夺了过去,随即宣布,地主娃子在看黄色小说(他认为书就是小说),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并临时召开批判会,还第一个发言,说这本书恶毒攻击革命干部,说革命干部半夜抓人等,要巫七狗说出书是从哪里搞来的,谁指使他看这种黄色小说的。
接着生产队长巫全有也作了象征性的批判发言,还有几个人为了多歇一会儿,就嘻嘻哈哈地胡乱批判了一通。
小七垂手站在那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不敢吭声,一肚子的怨气只有往下咽。
因这事,那位干部还往公社里写了个材料,公社通报表扬了他,小七也因此出了名。
那天晚上,小七去找秀秀,诉说书被没收一事。两个人气得只想哭。
这是小七多年来第一次去找秀秀。两个人一块儿出来散着步,说着话,感叹着命运,眼中噙着泪,并肩走在夜晚乡村的小路上,好长好长时间,害得秀秀回家父母好一阵盘问。
自那以后,他们就不时约出来散步。
今晚父母亲让小七出来找四哥和三哥,他觉得有些话想对秀秀说,于是就拿了口琴,向韩坡儿走去。
一走出村庄踏上去韩坡儿的路,小七就把口琴含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吹着《东方红》、《北京有个金太阳》等革命歌曲,一直走到秀秀家的墙外面,仍不停地吹着,等到秀秀从家里溜出来,两人才一同并肩走去。
这是他和秀秀在约会的实践中创造出来的联络暗号。每每有口琴的声音在夜空飘荡,她就能从这熟悉的琴声中断定是七狗来了。可两个人不知约会多少次都闭口不谈婚事,只谈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事和两个家庭的一些曲曲弯弯。
今晚小七约秀秀出来也没有什么事要谈,只是想起三哥昨天晚上说的要妹妹换亲的事,感到气愤,就不由得讲给秀秀听。
秀秀听后感叹着说:“唉,像咱们这号人家,男娃子娶媳妇就是太难,谁愿嫁给阶级敌人,大概也只有阶级敌人与阶级敌人门当户对。”
说到这儿,小七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奢望,他和秀秀可以说是两小无猜,同病相怜,又同在“阶级敌人”之列。
可停了好一会儿,秀秀又说:“做人真难哪,特别是女孩子,小霞才十六岁,就要被一群哥哥出卖了。”
“不,我和大哥是反对的。”
秀秀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说:“我也要被我的父母和哥哥出卖了。”
秀秀有一个哥哥,比他们高两级,今年大概二十四五岁了。一听到秀秀这句哀叹的话,小七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
“你说什么,秀秀,你也要……”他一把抓住秀秀的手,两个人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四只眼呆呆地对望着,好长时间,像塑在乡间小路上的两座雕像。
突然,秀秀一下子抱住小七,哭了起来,小七也抱住秀秀泪流满面,哭声在田野里四处飘散。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抽泣着。这是小七第一次触摸女孩子,也是秀秀第一次拥抱男孩子,两颗心带着相同的苦痛贴在一起,在这夜色朦胧的原野里。
良久,小七才说:
“你爸妈真要将你换亲?”
秀秀点点头。
小七怔了一会儿,猛然朝自己头上打了一拳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秀秀看着小七痛苦的样子,就扶住他的肩膀也蹲下去说:“小七哥,你不要这样,我不会答应的,我要抗争。”
小七抬头看着秀秀,叹一口气:“秀秀,这也许是命,命中注定吧。”
“不,我不相信,我要抗争。”
小七叹口气说:“争有什么用,俺这家庭,光棍多是出了名的,你再争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说着又低头抽泣起来。
这时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秀秀就拉住小七说:“小七哥,别在这里,有人来了,咱还去老地方吧。”
老地方是村北面的一个破砖窑,在一条小路边,两个人每每约会,就坐在砖窑的上面领略夜的风情。此刻他们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就赶紧手拉手向砖窑的方向走去。路上,秀秀对小七说:“我把咱的事给妈说过。妈说:‘七狗是个好孩子,就是怕你爸、你哥不愿意。’前几天,爸给妈说,海儿不小了,该提亲了,不行就让秀秀给他换亲。妈一听,也不敢给爸提你的事,我知道这事后,哭了一夜,就想去找你。”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破砖窑,一同往砖窑顶上上。刚到上面就听到窑下有响动,两人吓了一跳,秀秀直往小七的怀里钻,再一细听,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的说:“三嫂,你快点儿。”
女的说:“我怕这下面不干净。”
男的又说:“管那干啥,老弟早就着急了。”
接着是沙沙的响动。
小七一听,心里猛然一惊,那男的不就是四哥吗?怪不得一天都不回家,原来在这里和巫三嫂子幽会呢,他拉住秀秀就走:“走走走,别在这儿了。”
“他们在偷情?”
“管他呢!”小七拉着秀秀走出好远才放慢了脚步。小七心里想,怪不得四哥老往巫三家里跑,原来和他老婆好上了,可巫三老婆最少大四哥五六岁。
这时秀秀说:“我听那女的声音好熟,肯定是咱大队的。”
“管那干啥,别误了人家的好事,积善总比作恶强。”说着不由得把秀秀搂在怀里,心里想着,四哥啥时候和那女人好上了?
早上四狗磨蹭着不想起床,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起来,胡乱地吃了饭就扛把锄出门了。村里的人都已下地了。巫四狗走到巫三家门口站了好久,见里面没人,才无精打采地往地里走去。谁知到地里一看,三嫂正在锄地,还扭过头笑着朝他看了一眼。他觉得身子轻飘了好多。
收工的时候,三嫂走在了后面,四狗也跟着落在后面和三嫂一块儿走,笑嘻嘻地和她搭话。
到了大队部旁边的磨房门前,三嫂停下脚步说:“四狗,来,帮嫂子把面扛回去。”
四狗一听,如接了一道圣旨,答应一声就跑了过去。三嫂要接过他的锄头他也不让。
巫三媳妇找四狗帮忙是常有的事,况且全队甚至全大队就数他家壮劳力多,家里又是地主成分。
巫三原来也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前年因为给生产队打红薯窖出现塌方,砸坏了身子,生产队派人把他抬到白马寺正骨医院,断了的骨头接好了,可脑子的病没法治。原本壮壮实实的一个棒劳力,现在整天傻乎乎地躺着,站都站不起来,除了“啊”一两声外连话都不会说,虽然是因工受伤,队里每天给照记十分,但擦屎端尿总得有人伺候,再加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巫三媳妇整天里里外外忙得不得了,还真多亏了四狗跑来跑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