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地原来只有一个大队部,一个代销店,一个卫生所,而现在俨然已成为一个小小的集市。一排几个小百货店,加上几家小餐馆,还有修车铺,刘根妞开的卫生所,现在又多了保信的裁缝店。每天早上还有七八个菜摊,还有肉摊。下午,一群老人坐在一棵老树下聊天胡侃,整天都是热热闹闹的。
“保信裁缝店”里除了四狗这个前几年自学成才的裁缝外,又找了一个会蹬缝纫机的姑娘,是本村的,说是想跟四狗学习裁剪技术。
裁缝店往西不远就是刘根妞的卫生所,东边相邻的是丽丽的父亲巫全升开的一个小百货店,这个曾经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被全村人另眼相看的著名人物,如今已经提前退休,在自己村里干起了百货店的营生。
“保信裁缝店”开业的时候,在门口放了鞭炮,巫全升在丽丽的怂恿下以“全升代销店”的名义给四狗买了一个玻璃匾,上面写着:“祝保信裁缝店开业大吉”。巫保信把它挂在显眼的位置。
放了开张的鞭炮之后就有人拿着布料来让四狗做衣服,这些都是四狗的老主顾。
前几年四狗曾经为他们做过衣服,只是那时是免费的。有一次年关,有好多衣服还没有做,可生产队的活儿还得干,就有人找到队长巫全由说:“衣服等着相亲穿,今天我替四狗干活儿,工分记在他名下,你让他帮我把衣服做了吧。”队长答应了。从此,凡是找四狗做衣服的人就自觉地把自家的工分拨几个记在四狗名下。
如今地分了,工分自然也已取消了,一些找四狗做衣服的觉得不好意思,就留下几个钱,起初四狗不收,可人家不依,四狗也就随人家的便,留多留少从不计较。四狗受了启发,才决计办一个裁缝店。村里有一个叫王小梅的女孩,初中毕业以后本来就爱在家里用报纸比画着剪裁衣裳,后来就到四狗那里请教。四狗办裁缝店时她主动要求给四狗当帮手,四狗答应每月给她三十元工资。
缝纫店开业的头一天就收了不少活儿,足够他俩做好几天了。
全升开了代销店以后,丽丽借故常来帮忙,反正她的男人常常外出干活儿,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没事,帮父亲在代销店里站站柜台,父亲可抽空去进货,再者她也可以常常见到四狗。
这天下午,丽丽正在柜台里面卖东西,就见三嫂子拿了一块布料走到保信裁缝店:“四狗,给嫂子做身衣服!”
“中啊!”四狗答应着,翻看着这块布料:“三嫂,做啥样式的?”
“西装,做新式样的!”
“三嫂子也穿西装啦!”
“那有啥?你是不是看嫂子老啦?不衬这样式?”
“哪里话,嫂子年轻着哩!”
四狗说着,拿过尺子给三嫂子量,三嫂子一下子就把上衣拉得露出了皮带(如今这里的人也开始用皮带了)。四狗怔了一下还是弯下腰认真地量着。
三嫂子轻轻地在四狗的手上摸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四狗,晚上到我家去一下,三嫂有点事想麻烦你。”
“啥事呀?三嫂。”
“我想让你给毛毛做一身衣服,他白天上学,想让你晚上给他量一下。”
三嫂说着,又轻轻地摸了一下四狗的手,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四狗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装作不知道:“三嫂,你看我这儿事多的,晚上还得干。明儿个放学,你让毛毛往这儿拐一下,我早晚都在这里。”
四狗这么说,三嫂子当然一脸不高兴,忽地板起了面孔:“得多少钱?”
“三嫂,给你做衣服我哪能收钱呀。”
“我不稀罕人家可怜我。”说着掏出两块钱放在案子上,气咻咻地出去了。
小梅偷偷地捂着嘴笑。
四狗不好意思地说:“笑啥哩笑?”
天将黑的时候,丽丽见小梅回家了,就过来说:“四哥,三嫂子找你干啥?”
“做衣服呗。”
“没有说别的?”
“她让我晚上去她家。”
“那你去呗!”
四狗沉默了:“丽丽,你也取笑我?”
丽丽不再笑了:“四哥,我听大伯说你爹准备给你办事?”
四狗放下手中的活儿说:“丽丽,你给我做的鞋让爹见了,他认定是三嫂子做的,就想法和九叔一起来撮合,你说烦人不烦。”
丽丽一听,又乐了:“该,你没事总拿着那双鞋干啥?”
“人家不是想你吗?”
丽丽不笑了:“穿了吧!四哥,你要喜欢我再给你做一双。”
“前几年不舍得穿,现在人们又不穿布鞋了。我是想留着做个念想。”
“那你就把它放好,别拿这儿拿那儿的,明儿个我去镇上买双皮鞋你穿。”
两个人说着话,四狗忽然抓住丽丽的手:“丽丽,今晚上我在店里等你?”
“不行,我爹在百货店里住的。”
“你不会来看店?”
“那哪儿行呢,爹不会同意的。”丽丽说着,“我还在隔壁的破院里等你,啊?”
“那房挺吓人的,我怕它哪一天塌了。”
四狗自从听人说那里面闹过鬼后,就想开辟一个新地方,尽管他知道是自己吸烟不小心着的火,但不知怎么心里总有些害怕。
“不会的,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塌。”
“丽丽,我看还是来这儿吧!”
“我真的怕我爹知道。”丽丽说。
四狗无奈,只得同意还去老地方。
吃罢晚饭,当四狗准备去裁缝店时,父亲叫住他说:“四狗,你等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等众人散去后,堂屋里只剩下小霞了,巫全贵说:“四狗,这几天秋也收了,麦也种了,你全林叔说大队部里先腾两间房叫你二哥住,这一批宅基地就有咱家两处,你二哥说他先盖一处。我想这一入冬就没多少事了,把你和你三嫂子的事给办了。”
“爹,你说的啥呀?”四狗一听心里就有些恼火。
“唉!这有啥?又不是前几年……”
巫全贵的话还没说完,四狗就说:“我不同意。”说着就准备出去。
“站住!”巫全贵厉声吆喝道,“她不就比你大两岁吗?前几年两个人好得不行,现在咋了?嫌人家老了?也不想想,你也快四十的人啦,咋?还想去娶个黄花闺女?你不同意,整天拿着人家做的鞋干啥?”
“爹!那不是她做的。”
“那是谁做的呀?难道还真有黄花闺女看上你了?”
……
“你说!这事同意不同意?”巫全贵见四狗不吭声,再一次追问。
“不同意!”
“你要是不同意这件事,就得给我说出来这鞋是谁给你做的。”
“反正不是她做的。”
巫全贵气得开始抽烟。
小霞在一旁说:“爹,你就别逼四哥了,既然有人给他做鞋,心疼他,他早晚会把人给你领到家的。”
巫全贵觉得小霞说得有道理,就不吭声了。四狗站了一会儿说:“爹,我出去了。”
巫全贵看了四狗一眼,没理他。
四狗怏怏地出去了。
四狗走后,巫全贵问小霞:“明天去看你大哥,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六哥说东西他准备。还说六嫂和磊磊也一块儿去。”
巫全贵听后有点感伤地说:“其实也不用带什么。每年你四哥去,知道他在里面啥都发的有,只是心里记挂。另外叫你六哥给人家管教干部也带点东西,要不是他们教育得好,你大哥也不会减刑。”
“我六哥说他啥都准备好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霞就起来做饭。小六、秀秀、小霞带着磊磊,吃罢饭后就去北地的马路边等车。巫全贵把他们送到门口,又交代了好多话,看他们远去才回到家里,其时天才麻麻亮。
巫全贵回来后到堂屋的里间看看小宝还在酣睡,就把外孙抱到自己床上,本想再睡一会儿,可躺下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哑巴媳妇起来做饭的时候,他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小七浑身是血,提着一把刀站在他的面前,就问小七:“你拿着刀干啥?”
小七举着刀冷笑了两声说:“我要杀巫保钢,我要杀巫保钢。”
“你杀他干啥?他是你六哥呀。”
“反正我要杀他。”小七说着,举着刀跑出去了。
巫全贵醒来的时候发现小外孙正用一张纸在他的脖子上比画,他从床上跃起来,心还在咚咚地跳,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白天巫全贵带着小宝在小六的粉条厂里转了两圈,总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就赶忙回到家里,直到晚上他都没敢出门。
晚上他哄外孙睡下,心里还是不宁,看看表已快十点钟了,就躺下来睡觉。刚睡一会儿又醒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起身刚要上门,门却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吓得赶紧后退,声音哆嗦着:“谁?”“爹!是我呀!”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小七呀!爹!”
“小七?”巫全贵忽然想起早晨的梦,便惊悸地说,“你是人是鬼?是不是让人害了,鬼魂回来要爹给你报仇?”
“爹,我咋会死哩?你摸摸我的手。”小七说着把手伸了过去。
巫全贵颤抖着拉住小七伸过来的手摸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是小七,是小七。小七,你咋才回来呀?”巫全贵一把把小七拉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自己咋迷了呢?梦是反的,做梦带血是好梦,原来是小七要回来。
巫全贵哭着,拉小七坐下:“小七,你咋一去就是这么多年?都在外面干啥啦?咋到现在才回来?”
“我娘呢?”小七没有发现母亲,却见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就问。
小七一问,巫全贵忽然伤感起来:“你走有二十来天,你大哥和李老铁家换亲,定在元旦结婚。谁知结婚第二天李老铁的闺女就喝药死了,你大哥气疯了,用铁叉戳了你全林叔。媳妇没了,你大哥也让公安抓走了,你妈这就给活活气死了。”巫全贵说着,拉着小七的手泪流满面。
“娘——”小七闻听就哭着跪下磕起头来,“娘!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你呀。”
巫全贵赶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小七,别哭了,明天去你娘坟上看看,给你娘烧些纸,说你回来了。”
小七从地上爬起来,擦着泪问父亲:“这是谁?”
小七的哭声不大,但已惊动了床上睡着的小宝,他坐在那里看着外公和这个陌生的人。
“这是你外甥,小霞的儿子小宝。”
巫全贵说着,哄小宝躺在被窝里,“小宝睡吧!别害怕,他是你七舅。”小宝很听话地躺下睡了。
“小翠呢?咋你一个人回来了?”小宝躺下后,巫全贵迫不及待地问。
“我六哥回来了没?”小七没有正面回答。
“你六哥回来了,今年麦前就回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
“今儿早上和你六嫂、小霞一块儿去看你大哥了。”
“我六嫂?”
“对,就是韩坡儿的韩秀秀,他俩麦收前回来,还带着个儿子磊磊。”巫全贵说着,带着满脸的兴奋。
“六嫂?磊磊?”小七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小七,你怎么啦?”看着小七的神情,巫全贵莫名其妙地问。
“噢,没什么,爹。”小七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使劲地抽了两口。
“小翠呢?村里人都说你把她拐跑了,你俩是不是在一起?”巫全贵说着,满脸都是问号。
“我俩是在一起,可是我没拐她!”小七说着,显得很平静。
“是她自己愿意的?”
小七只管抽烟。
“你们去四川了没有?她不是说帮你找媳妇吗?”
……
小七不知道该不该向父亲说明这一切,该怎样向父亲说明这一切。他一个劲地抽着烟,脑子在不停地转着,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向父亲开口。
“小七,爹几年前就摘帽子了,不是四类分子啦,你俩要是在一起,就回来吧!小翠只要愿意,让她跟栓柱离婚,啊?”看着小七发呆的神情,巫全贵不知道怎样把小七肚里的话掏出来,也不知这孩子此刻在想什么,焦急地说。
好长时间,小七才说:“爹,小翠我俩在一起,根本没有去四川,她现在也有了孩子,都快五岁了。”
“那好哇,你让她回来,快点跟栓柱离婚。”
巫全贵闻听此言,心里自然又是一阵高兴,他又有一个孙子啦。尽管他对栓柱娘不止一次地保证,如果小七把小翠拐跑了,就扒了他的皮,可是此刻,他只能站在儿子一边,何况小七说他俩也有了一个孩子。
小七做梦也没有想到秀秀会和六哥结婚,更不知道怎样开口向父亲说明这一切,只有一个劲地抽烟,足足十几分钟都没有说话。父亲问他是不是饿了,他摇摇头。又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生病。最后没办法,巫全贵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然后坐在小七身边说:“小七,爹知道你心里有难处,给爹说,爹一定给你想办法,这么多年你不在家,爹天天都想着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瞒着爹呀!”
巫全贵说着,泪又流出来了。可小七还是在木然地抽烟。
“小七,你倒是说话呀!你急死人哩。”
巫全贵气急了。这时小七好像被父亲的急躁感染了,他扭过脸对着父亲说:“爹,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啊!”
“爹知道。”巫全贵顺从地点点头。
小七又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小翠生的孩子是六哥的,当时说去四川给我找媳妇,只是小翠的一种托词,她早就和六哥来往,怀了孩子,又怕六哥回来和李老铁的女儿结婚,所以就借故说给我说亲,要我带她出去找六哥。”
“原来是这样!”巫全贵恍然大悟。
“秀秀的孩子几岁了?”
“磊磊快五岁了。”巫全贵回答。
“磊磊是我的孩子,我们说好元旦前一块儿跑的,可是我带着小翠找不到六哥,又没法脱身。”
“哦——原来是这样?”
巫全贵此刻心里真的好激动:他又多了一个孙子,不管是谁的,都是他的亲孙子。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小翠,怎样让她回来和自己的儿子合理合法地结婚?
现在轮到巫全贵为难了,小七是断不敢露面的,如果露面,不仅傻帽栓柱会来找他要媳妇,就连村上人也会骂他们老巫家仗着人多势众欺侮老实头儿。但到底怎么办?他心里没了谱。
而小七此刻想的是秀秀,这个曾经和自己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恋人,怎么会忽然成了六哥的媳妇、他的六嫂?
父子俩都在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和对策。
……
“小七,小翠现在和你在一起?”停了好长时间,巫全贵才神秘地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