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亲家,巫全贵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回到堂屋就把三狗叫过来:“三狗!你小子咋不打个招呼?想让你爹猛一高兴,得心脏病呀?”
三狗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小子,咋学腼腆了?还不快去把你全林叔叫来商量一下这事咋办?这县城来的客人,他可得出面陪着。”
三狗答应着出去了。
巫全贵和巫全林在堂屋里商量三天后三狗的婚事时,二狗在屋里和妻子许保珍商量分家的事。
许保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总怕一家人怠慢自己的儿子小毛,所以做梦都想分出来自己过,可巫全贵就是不答应。五狗的老婆又是个哑巴,要不然她们妯娌俩倒可以在一块儿商量商量,可如今她只有让二狗去找五狗说,因为秀秀总不在家。秀秀离娘家近,有一点儿事就跑过去了,再说,她觉得好像和秀秀也说不到一块儿,所以晚上就和二狗商量。
“咱爹也是死脑筋,你看咱村谁家和咱家一样?十几口人挤在一起,能分家的都分了,你都不会跟爹说说?”许保珍埋怨二狗。
“唉呀!爹说过了,俺兄弟有一个娶不上媳妇,就不分家。你叫我咋说。”二狗无可奈何。
“这三狗要是一结婚,说不定也带个孩子,都挤在一块儿咋过呀!早晚不是还得分家。”
“他是爹,我能咋办?”
“你不会给全林叔说说,让他劝劝咱爹?”
“这分家的事,老人不吐口,你让咱这做小辈的咋说?”
“要不,给全林叔说说,咱先住大队部?”
“哎呀!你也不想想,咱刚盖了房,又不是没地方住。”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保珍埋怨道:“你呀!踢三脚踢不出个屁,你看人家五狗,有啥说啥。”
二狗看了许保珍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咋能和他比,谁不知他是二杆子。”
“二杆子咋啦?人家有啥说啥!总比你这憋半天憋不出来个屁强。”
二狗翻着眼看了许保珍一眼,许保珍说:“看啥哩看!没见过?”
二狗低下头,抽出一根烟吸了起来,吸了几口站起来。
“上哪儿去?”许保珍见二狗想出去就问。
“上哪儿去?我到堂屋看看。”
二狗说着走了出去,到堂屋里转了一圈儿,见父亲正和九叔说话就溜了出来。走在院子里,二狗忽然想:好些天没见三嫂子了。妻子晚上总不让他出去,他一直没机会。他想出去一下,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许保珍就在屋里喊:“二狗,上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外头转转!”
“回来,黑天半夜地转啥哩转?”
二狗只得又拐进了屋里,看看没事可干,就准备脱衣睡觉。忽然二狗好像想起了什么,凑到保珍身旁说:“我看不如你找九叔说说,让他跟咱爹说说,你是媳妇,即使哪一句说得不合适,他也不好意思说。”
许保珍一听,仰脸看了一眼二狗:“就你的鬼点子多,上次让五狗挨了一顿骂,这次又让我出面。”
“咱不是为咱小毛好吗?”
“说得倒好听,心里却想着让我给你生个娃,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对小毛不好,我可不给你生!”
“哪能呢?我可是拿他当亲生的看。”
二狗两口子在床上商量的时候,巫全贵和巫全林也在堂屋里筹划三狗的婚事。如果算在一起,这是他巫全贵今年娶的第四个媳妇。第一个是二狗,婚事办得热热闹闹,中间又加了一段五狗的媳妇跑回来的插曲,也算一桩好事。小六和秀秀回来时演了一场电影,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反正孩子都那么大了。这一回是县里的大厂长亲自把女儿送上门,巫全贵心想,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的。如今也不说什么不让待客了,你有钱只管花。两个人商量着把所有的亲戚都请来,人越多越好,再请一个响器队。二狗结婚时,巫全贵就有这个心思,可一来怕出风头,二来也不知上哪儿去请。几天前,一个唢呐队刚在村北地住下,还没有人请哩,巫全贵想把它请来,吹上两天。刚才送亲家走的时候,亲家说到时候来两辆车,一辆吉普车坐新娘,一辆车拉人。这可是天大的排场:巫庄村娶媳妇还没有人用吉普车哩,巫全贵可是第一户。县上来的人,自然要巫全林出面陪,他经常往公社跑,见过世面。再就是要演两场电影。现在村里谁家有了高兴的事都要演电影,不演电影,大家可要说闲话哩。
两个人一直商量到大半夜。
如今巫全贵可不是一般的人了,县城里的大厂长把闺女送到家里,有了这样的亲戚,今后这村里的好些事就得靠巫全贵了。巫全林自然乐意多和三哥谈谈。
最后,巫全贵说:“九弟,明天你还得让小山把大队的广播拿来用一下。”
“放心吧,三哥,明天一早我就让小山送过来。”说着,巫全林掏出自己的纸烟递过去一支:“三哥,吸一支尝尝!”
“不吸,那没劲儿,还是抽我的旱烟。”
“哎呀!抽一根尝尝嘛。三哥,这光吃红薯那是耐饥,可如今都吃白面馍了,你也得学着尝尝这洋烟了。”
巫全林让得真切,巫全贵只得接过来点上,吸一口,干咳了一下,笑着说:“挺平和,就是没劲。”
“吸惯了,你就不叼你那旱烟袋了。”
送走巫全林,巫全贵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抽旱烟袋,忽然想起至关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住房问题。
小六回来后住在原来小七的房里,老四原来和老三一间房,老三要结婚,四狗就得搬出来。搬到堂屋?不合适,因为堂屋里只能住长辈。搬到新盖的临街大屋里?按说应该老大住里面,老大不在。让老二住进去?他又怕以后闹矛盾。想来想去觉得不恰当,院里这么大的地方,他后悔应该先把厦屋盖好,再盖大屋。可思来想去没别的办法,只有先让四狗搬进去住。余下的四间厦屋就让二狗、三狗、五狗、六狗一人住一间。如果不行,就让许保珍带来的孩子小毛和四狗一块儿住进去。小毛老和二狗两口住一起也不行,再者在下一辈里他也算是老大。
这样定下来以后,第二天早上,巫全贵就让四狗搬进了新盖的临街大屋里,给三狗腾出一间房来。然后让三狗把屋里打扫干净,进行一些装饰。
本来巫全贵想把所有的门窗家具都油漆一遍。这一带人家孩子结婚,油漆家具可是一件大事,一街两行摆的大床、桌子、箱子、椅子,还要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卸下来,请来油漆匠,就在自家门前的大街上,一遍一遍上色刷漆,一连六七天甚至十天半月地进行,那阵势是在向村里的人们作结婚新闻发布会啊!但三天时间太紧了,这让巫全贵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为了弥补这一损失,他就让孩子们把家里的所有门窗和结婚用的物什一一摆到街上,用清水认真洗刷,与此同时,向乡亲们解释着:时间太紧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亲家催得紧,等等,也算是对新闻发布会作的一点补充。派人通知亲戚朋友、置办酒席、购买结婚用品等都在紧张的准备之中。床上的被褥要由小霞、秀秀、许保珍还有哑巴等几个女人忙活,少不得要到镇上去买些被面床单之类的东西。
紧紧张张的准备之后,巫全贵就催促三狗赶快进城。三狗磨磨蹭蹭想到下午再去,巫全贵骂道:“你磨蹭啥哩磨蹭?下午去走到天不黑了?还准备个啥?早些去跟你老丈人说一下,明天我们接到镇上。”
那天下午,巫全贵本来说的是要借一辆小拖拉机接到城里,可三狗的丈人赖厂长说啥不同意,最后定的是一行娶亲人接到村北地的马路上,吉普车来就停在路口,跟着唢呐班进村。赖厂长走后,巫全贵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接得太近了!声势太小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催促三狗进城,把这边安排的程序一一交代,别到时误了事。可三狗好像并不着急,听了巫全贵的话就少气无力地去屋里准备,巫全贵又在外面骂道:“他妈的,临到结婚了,还卖关子,咋他妈一点不急?”
三狗准备好要带的东西,从屋里走出来:“爹,我去了!”
“去吧去吧!快点去,别在路上磨蹭。”
三狗走后,巫全贵来到后院,那里已经搭好一个大帆布棚,盘好四个大煤火,做饭师傅正在忙着做明天待客用的酒席。
现在买肉可不像从前由供销社肉食品公司统一供应,村北地的路口已摆了一个卖肉摊,每天都有肉卖。昨天巫全贵就交代卖肉的要用半头猪,所以天没黑卖肉的就把肉送来了,昨天晚上已经吃了一顿。
巫全贵看看棚底下还有一个大猪屁股,就对厨师说:“你可不要给我省噢,咱办事是办排场的,可不能像前几年一样,小小气气的,肉不够,你吱一声,我再给你买半头猪。”
厨师说:没问题,保证叫每个桌子上都吃得流油,不会让你老叔掉底的。说着顺手从那半个猪屁股上割下一块肉来:“中午咋吃饭?还做大肉臊子?”
“你看着做吧,这两天都是干活儿的人,吃得好一些。”
天黑的时候,村干部小山把广播装好了,大喇叭就安在新盖的临街大屋的房顶上,喇叭里唱着《徐九经升官记》,整个巫庄,恐怕连韩坡儿的人都听到了。喇叭一停,就是唢呐班嘀嘀嗒嗒的鸣奏,引得一大群人围观喝彩,直闹腾到大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巫全贵就起来安排迎亲的队伍:女客接待由栓柱娘作为长辈带队,以下是许保珍和秀秀,还有村里的几个嫂子,三嫂子许妮自然也在其中。
男客由巫全林主陪,再就是队长巫全由,以下是二狗、四狗、五狗、小六弟兄们。还有村上的一群兄弟辈的一起去,算是抬嫁妆的。二十多号人集合齐后,由巫全林做出发前的“报告”:“今儿可不比往常,咱娶的是城里大厂长的千金小姐,都给我正经点儿,别尽嘻嘻哈哈的,平时的臊杆子话都给我少说点儿,别让人家小看了咱乡下人……”
“球,厂长的千金咋啦?就是县长的千金,长得不是跟俺老婆一个球样子,也没多长什么东西。”巫全林的话没说完,五狗就在下面撂了一个炮,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巫全林骂道:“五狗,你妈那个×,你又耍啥二杆子哩?”
“我没说啥。”五狗说着看看四周笑他的人,觉得莫名其妙。
“五狗,你在后面领着他们几个年轻人放炮,别往前面挤,给我丢人现眼。”巫全贵在一旁插话道。
“放炮就放炮。”五狗小声嘟囔道。
“大家不要乱吵。”巫全林继续说,“待会儿走的时候,迎亲的男客走前面,然后是女的,再后面是唢呐队,再后面是放炮抬嫁妆的!”
“唢呐队应该走前面。”一个人提议道。
巫全林顿了一下说:“唢呐队走前面也行,接到他们的车时就让开路,让接亲的往前走,不要乱了阵脚。”
巫全林讲罢让门口的人放了三声大炮,就率领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唢呐班在前面吹吹打打,把个秋收前的乡村吹得红红火火。
人们奔走相告:巫全贵家的老三娶了个县城里大厂长的千金小姐。
接亲的人从村中间往村北走,人们成群结队地在后面跟着,不仅是为了看个热闹,还想看一看这城里人与乡下人有什么不同。
走到村口的时候,巫全林让队伍停下来,让唢呐班在那里鼓起腮帮子好吹了一阵儿。本来唢呐班才在这里住下三四天,还没有生意,巫全贵这一请,也等于是给他们做了广告,嘀嘀嗒嗒的唢呐声一响,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来听这几十年来不曾听过的声音。巫全林让他们在村口吹了一会儿,然后再向镇上去,反正四五里路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后院的厨师们正在紧张地准备着酒席,小霞和哑巴女人等人也在忙活着。
巫全贵背着胳膊手拿烟袋踱到后院,看着几个人在忙着做菜,觉得没事干,就又踱到了前面。他心里乐滋滋的,走到老三的新房门口,想进去看看。
巫全贵走进新房,看看刚刚从镇上买回来的一张双人床,摸摸刚刷过的墙壁,上面贴着几张最新印制的宣传画,一张是白娘子和许仙桥头相会,还有一张是梁山伯祝英台长亭相送。巫全贵看着,忽然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和常妮结婚的情景:新房贴的也是这两张画。那时自己家在村里是大户,常妮是坐八抬大轿来的,也有唢呐班接送……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在他的眼前闪现。他又想起前几年挨批斗的情景……世道真是变了,又可以吹唢呐迎亲了,又贴这种男女相爱的老画了,心里想着,不由得小声说:“常妮呀,这是咱今年娶的第四个媳妇,你在天有灵,也该高兴了。”
巫全贵在三狗的屋里转了一圈,又踱到前院,看见大屋里小山正和许保珍的儿子毛毛在一起,就说:“毛毛,小宝和磊磊呢?”
“我六婶带他们接新媳妇去了。”
“你咋不跟你妈一起去?”
“我妈不让去。”
“哎呀,咋不让?快点去,他们在北地还没走呢!”
毛毛迟疑了一下。巫全贵又说:“去吧!就说爷爷让去的,小孩去他们给发钱的。”小毛这才跑出门外。
小毛走后巫全贵对小山说:“小山,你咋不让这喇叭唱哩?”
“全贵叔,人都去听唢呐了,又没人听,唱啥哩?”
“放一段,放一段咱爷儿俩听。”巫全贵说着,拿了烟袋正要装烟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摸兜里,掏出一包纸烟,递给小山一支,自己也掏出一支。
“全贵叔,你咋也吸纸烟了?”
“这烟没劲,不过很平和,吸一支尝尝。”
两个人吸着烟,喇叭又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
巫全林让人在村口停了一阵儿,就催促唢呐队赶快向镇上走去,人们意犹未尽,巫全林说:“乡亲们,等接到新娘子,回来的时候再吹好不好?”
众人答应着,唢呐队就起程了。走出村子好远,巫全林才让他们停下来,说是等接到了新娘子再吹,现在先歇歇劲儿。
一行人在往镇上拐的路口停了下来,引得好多过往的人停下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