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巫全贵要和巫全林说,谁知他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一家人怎么叫也叫不醒。
无奈,巫全贵只得让小六第二天进城打听。
巫庄村离县城六十多里地,半个多小时就有一趟进城的公共汽车,所以小六很快就乘上了汽车,十点多钟就到了城里。
下了汽车,小六想先按栓柱说的地方找到同来拉脚儿的李富他们,再打听三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六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小六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一个人在对着他笑:“怎么?不认识了?巫保钢!听说你娶了秀秀,又发了财,不认识老同学啦?”
小六脑子迅速地转动着:自己一出去就是五六年,这人看着面熟,一时还真叫不出名字呢。
“你是?”
“韩坡儿的——”
“噢——想起来了,韩民智,韩秀才——”
“你总算想起来了。”韩民智说着,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怎么在这儿?”小六回来后就听说自己初中时同学有好几个都考上了大学。
“考上了,这不,毕业了,分在县城教学。”韩民智平淡地说着,但掩饰不住心中的自豪:“走,到学校坐坐,今天中午我请客。”
“这——我还有事呢。”
“有啥事?先到我那儿再说。都快晌午了。”韩民智说着,拉起小六就走。
小六本不想去,但想到自己在县城又不认识别人,先到民智那儿坐一下也行,问问他,兴许能了解一些情况,于是就跟着韩民智向县城中学走去。
老同学见面,又是同村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走到学校时已经十一点多钟了,韩民智拿了两个碗去食堂打饭。他打了一份菜,一碗汤,又拿了两个馍,端回来后又跑出去借来两个碗,又打了一份端回来,两个人就坐在韩民智的宿舍兼办公室的屋子里边吃边谈。
“保钢,来县城干啥?我听人说你准备办啥粉条厂,是不是来联系业务的?”韩民智说。
“办啥厂呀!我这几年在外边,做了几笔粉条生意,觉得还可以,就想咱这儿红薯多,粉芡卖不出去,这才想法弄几个钱花花,哪像你们吃公家饭的人哪。”
“其实差不多,现在大学毕业虽然不种地了,可教学也没多大意思。不过有一条,旱涝保丰收,工资少不了咱的。”
“咱初中时的同学恐怕就你现在不错吧?”小六带着羡慕的口吻说。
“啥不错?都差不多。”韩民智说着又让小六吃饭。小六忽然问韩民智:“民智,你在公安局有熟人没有?”
“没有。你问这干啥?”
“哎!你不知道,我三哥在县城拉脚儿,叫公安局给弄走了”。
“因为啥?”
“不知道?栓柱说,他俩一块儿看女人解手,栓柱跑了,三哥叫弄走了。”
“那也不至于弄到公安局呀?”
“谁知道呢,就是这事,我爹叫我来城里打听一下情况。”
“一个多月前,我见过你三哥,还有恁村的李富好几个人,他们说住在北街,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咱下午去打听一下。”
“昨天我爹让全林叔去公社打听,他说派出所刘所长给县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说这几天关进去的人就没有姓巫的,也不知是不是叫城关派出所给弄走了?”
“这你不懂,派出所弄走也得送到公安局。”
“那是为啥?”
“因为派出所里没有看守所,抓了人就要送到公安局,一个县只有一个看守所。”韩民智以见过大世面的口气向小六介绍着,小六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下午,韩民智和巫保钢一块儿到北街,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他们村拉脚儿的人住的地方:一个破旧的小院落,里面停放了几辆架子车,还有几个破轮胎挂在墙上。
他们巫庄村来城里拉脚儿的领头的是李富。
李富好几年前曾带了几个人来城里拉脚儿挣钱,叫大队拉回去批斗了好几次,后来他还是偷偷地往城里跑,除了拉脚儿也跑别的营生,所以他在城里熟。这几年政策松动,李富就又带了几个人出来,并且队伍逐渐扩大,现在已将近二十个人了。李富就在这里租了一个小院子,让大家住进来,又找来一个厨师,每天早、晚做两顿饭,中午有人在外面吃饭,也有人回来吃饭,吃一顿饭就记一次账。拉脚儿的活基本上是李富联系的。每联系一桩活,他就从里面提成。所以李富现在已经不再拉脚儿,只管联系活儿,成了一个拉脚儿的头目。也有人干个一段觉得平白被他拿走一部分钱不合算,就自找门路自己干。跟着李富干的,大都是刚来的,或者心眼实,自己找不来活儿。像巫全林的儿子保强,来了没有十天就不干了,他把架子车一卖,去一个工厂里学翻砂去了。
当保钢和韩民智走进那个院落时,李富正在屋里数钱,听到叫他就跑了出来:“谁呀?”
“是我,李富哥。”保钢答道。
李富看着这两个面容并不陌生的年轻人,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李富哥,我是保钢啊,你想不起来了。”小六说。李富仍愣愣地看着他们。
“我是小六,我爹是巫全贵——”
“噢——想起来了,全贵叔的儿子。你一说保钢,让我糊涂了,快坐下,快坐下。”
李富说着,搬来一个木头凳子,让小六坐下,又找来一个木头凳子要韩民智坐。
“这是——”
“这是咱村韩坡儿的韩民智,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学。”
“噢,快坐下。小六,你啥时回来的?”
“回来十多天了。”
“在外面赚了不少钱吧?”
“赚啥钱哪?有饭吃就不错了,哪像你李富哥这样能干!”
“一样,一样。”李富笑笑,显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并抽出纸烟让他俩抽。
“小六,来这儿有啥事?”
“我三哥呢?我爹让我来找他!”
“他呀?一个多月前就走了,连句话也没留。”李富说着,带着埋怨的口气。
“他上哪儿去了?”小六急切地问。
“谁知道呢?听说去一家工厂当大工人了。”
“可前两天栓柱回家说:他和我三哥一块儿看人家女人解手,我三哥让公安局给弄走了。可到公安局打听,又说没有这个人,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可我一点也不知道,没有听说。”李富好像吃了一惊似的。
“李富哥,你帮我打听一下,找找我三哥,我爹让我来找他。”小六说。李富叹一口气说:“走吧!去他干活儿的工厂里问问。”
保钢在城里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三狗的影子。没办法,只得先回家里向父亲报告。
巫全贵一听,心想:这就怪了,公安局里没有,派出所说也不知这个人,去他干过活儿的地方找也不知上哪儿了,这么大个活人难道飞了不成?可栓柱又说见两个公安局的人把他带走了,难道他被人……巫全贵不敢往下想。
“小六,我觉得不会有啥事。可栓柱说得我心里犯嘀咕,我想这会不会是叫人给——”
“怎么了?”
“绑了票?”
“绑票?啥是绑票?”
“就是把人抓起来,问家里要钱。或者是他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报复他,把他抓起来了?”
“不会,不会!我三哥老实,平时又不惹事。”
“可他就是有那个毛病,会不会惹恼了人家?”
两个人正在猜测议论的时候,村北的马路上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拐进了巫庄村。
这可是当官的坐的八抬大轿哇!巫庄村八九百口人,从解放到现在出的最大的官除了大队支书,就是什么东西都能买到的县城供销社的营业员,谁会把吉普车开到家里?该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吉普车拐进村里,后面围了一大群人跟着看。
吉普车在凸凹不平的乡村道路上一颠一颠的,走得比较慢。人们跟着吉普车往前走,越集越多,等车子在巫全贵家的门口停下来时,人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车停后先从前门下来一个五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接着从后门下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最后巫三狗从车里钻了出来。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可不像是来抓人的。
三狗怎么坐在吉普车里?
巫三狗看到这么多人,开始还有点脸红,接着就显出几分自豪来。他对乡亲们点着头说着话,然后领着两个人走进家门。
家已经不是三狗走时的模样:崭新的临街大屋已经盖起来了。连三狗也有些吃惊:自己才出去三四个月,怎么就变了模样?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家,麦收前五狗去城里找他时就说临街的大屋盖起来了。
三狗领着两个人走了进去。
两个人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就仰脸端详这座新盖的瓦房,露出满意的表情。当他们走进家时,正在议论三狗的巫全贵和保钢吃了一惊,怎么三狗忽然回来了?这两个人是谁?
“三狗!这?这?”巫全贵满脸疑惑地问。
“爹!这是我爸,我妈。”三狗很蹩脚地介绍说。
“什么?你爸?你妈?”
巫全贵更加疑惑。
“噢!是的!巫大哥,亲家,早就该来看看你了!你看,这到现在才来。”
那男的说着拉住巫全贵的手,女的也赶忙凑过来说:“是啊,亲家大哥,我们来看看您,来认认家里的门,你看这……”
巫全贵虽然十分迷惑,可好像已听出了一些眉目,赶忙把两个人让进堂屋,小六也慌忙倒了两杯茶端过来。
几个人坐定后,男的开口说:“巫大哥,这猛一来,你也许有点吃惊,兄弟我就直说吧!这——保义本来在我们厂干活儿,我看这孩子挺老实,也勤快,就想把女儿许配给他,我和她妈给保义说了以后,保义也挺愿意,这不就想回来跟你商量商量。”
巫全贵心想,三狗少说也快四十的人了,这城里的大干部怎么肯把女儿许配给他?于是就试探着问:“恁闺女多大了?我……我……只怕三狗他配不上。”
“噢,大哥,是这样的,我女儿年龄也不小了,她叫玉珍,今年三十六了。她原来那个女婿整天虐待她,去年离了婚,就一直在家里待着。保义到我们厂里干活儿后,两个人就好上了。你说他们都好上了,咱这做老人的还有什么好说的?”那男的说着,女的不时地插一句话,三狗木鸡一样坐在一旁。
“亲家哥,玉珍可是俺的独生女儿呀,我们可不想让她受苦,所以才让她和前面那个孬孙离婚的。你想想,我们玉珍她爹在县里当厂长,咋能受他的欺负?这保义呀,我看倒是挺勤快老实的,你要是舍得,结婚后就让他们住在我家。我们玉珍她爹也快退休了,这结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保义安排个工作……”这女的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巫全贵听着,将信将疑,刚才还在想着这孩子叫公安局给抓走了,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当厂长的老丈人?可这两个人就坐在面前说这事,总不会是做梦吧?他带着埋怨的口气说:“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说一声,叫我有个准备,真是的!”
“准备啥呀!咱哥儿俩坐这儿说说话就行了,厂里工作忙,我待会儿还要回去。”
“不行,不行,既然来了就得吃个饭。”巫全贵显得有些激动。他四下看看,只有小六在,就说:“小六,快去把小霞和你二嫂、五嫂都叫回来,做饭。”说着,忽然又改口道:“啊!不用了,你去北地买几个菜,再拿一瓶好酒来。”
“不了,不了,巫大哥,这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哩。”
这男的赶忙起来劝阻。可巫全贵哪里愿意,只管催促小六出门去买菜。
小六走后,两个人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小霞领着小宝从外面走了进来,小霞还没开口,那女的就迎上去要拉小宝,嘴里说着:“多乖的孩子呀!”
小宝往一边侧着身子。
那女的又说:“亲家哥,你看,这慌着来的,也没给孩子带点儿东西。”
“带什么呀?家里啥都不缺。”巫全贵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小霞,这是小外孙。”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自豪。
“小霞,这是你大叔、大婶,你三哥他……”
巫全贵不知道往下面怎么表述,小霞已听出了话音儿,赶忙说道:“大叔、大婶您坐。”
小六出门去北地买菜时,整个村子一下子炸开了锅,一群人像记者追着新闻发言人一样围上来问这问那。
“小六,是谁呀?你三哥咋坐吉普车回来了?”
“那两个人是谁呀?怎么和你三哥在一块儿?”
“是不是你三哥出什么事了?”
“哎呀!你们瞎猜个啥呀!那是我三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今天是来认亲的!”
小六说着往北地走,人群更热闹了:
这巫全贵今年交的是什么运哪?娶了媳妇!得了孙子!如今又从城里跑来个当官的亲家。这巫三狗,前两天还听说被公安局弄走了,谁知今天竟坐吉普车回来了。好事怎么都让他家摊上了?
人们在议论的时候,许保珍和哑巴女人、五狗都回到了家里,并一一见过了两位客人。
巫全贵嘱咐五狗去门外把司机也叫回来,由他在外面看着吉普车。等小六从北地买菜回来的时候,五狗正黑煞神似的站在外面看着那辆小吉普车。
两个人拗不过巫全贵,只得留下来吃饭,并在席间商量好:尽快把喜事办了。
日子就订在三天以后。
两个人因为要赶回城里,所以草草吃了些菜、喝了几杯酒就准备离开,可小霞和两个嫂子又做了几碗面条端上来了。等他们吃完饭,天就要黑了。这时,那男的拿出五百元钱说:“亲家哥,这可是我的独生女呀!你要把婚事办得体面些。两天后叫保义进城,我用小汽车把女儿送过来。等他们结了婚,我就在城里给保义安排个工作。别的事,你老哥就甭操心了。”
巫全贵哪里肯收这钱?送上门一个媳妇他就受宠若惊了,怎么能再让人家倒贴?巫全贵握住亲家的手说:“亲家老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这事办得热热闹闹,三天后你可要亲自来呀!”
“我一定来!一定来!我要气气那个王八羔子,让我女儿风光风光。”
在全村人的注目中,巫全贵一家人把亲家送上吉普车。吉普车在巫庄村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开走了。巫庄村的人们还在议论着这件事,它无疑要成为这些时日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