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会儿,一辆吉普车缓缓地开了过来。后面一辆车,拉着满满的嫁妆:一套大组合柜,上面放着高高的一堆被褥,足有八九条;两边站着两排男人,还有几个戴着大盖帽,好不威风;车前面的双排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外,坐的全是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车停下来后,巫保义先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然后,他岳父赖青林厂长也从车里钻了出来,巫保义赶忙上前介绍说:“爸,这是我九叔,大队的支书。”
赖厂长赶忙上前握手:“哎呀!等好久了吧?”
“没等多长时间,不过这事等等也不错,喜事嘛。”
巫全林应着话,赖厂长已把兜里的烟拿出来了,向所有的男客发烟。大家有幸吸一支大厂长的好烟,心里都乐滋滋的。
按照这里的风俗,老丈人是不能把女儿送到家的,可人家是城里人,大老远地来了,总不能让人家回去。可这怎么接?巫全林心里也没了谱。大家在路口寒暄了一阵,巫全林就让队伍掉了个头,唢呐队依然领先,吹吹打打地往村里走去。因为事先没有商量,赖厂长也不知道这里的习惯,就让吉普车跟在这一行人的后面。五狗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热闹开了,不停地放鞭炮,震得赖青林耳朵发鸣。
走了三四十分钟,这长长的队伍才算走到了村口,并且沿路又加进去好多邻村看热闹的。
到村口后,少不得又要吹打一阵儿。
男人孩子们在看唢呐表演,女的就看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的一排女人,推测着哪一位可能是新娘。
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巫全贵这回可是转运了,和城里的大厂长攀上了亲,弄不好以后巫三狗还会到城里弄个大工人当当哩,这真是:人要走运的话,拾个蚌壳都会蹦出珍珠来。
吹打了好一阵子后,队伍开始缓缓地向村子里走去。
为了显示排场,巫全林自作主张地在村里三条街道上绕了一圈儿,最后才开到巫全贵家的门前。这时一群接亲的忙活开来:男接客的以巫全林为首逐个和送亲的男客握手,让进家里;女接客的则上前去接女客。
三嫂子和许保珍两人负责搀扶新娘,可她们转了一圈儿就是找不到。这要是亲戚近,头天下午接客的人会去认认门,认认新娘。这会儿她们俩谁也不认识新娘,只好问那些女客。一个女客回答说在前面的吉普车上,可到吉普车上一看,里面又没有人,两人没办法,只得随人群往里找。
谁知车一停下来,当赖厂长和巫全林打招呼、人们到后面的车上抬嫁妆的时候,赖厂长的妻子和坐在吉普车里的另一个女人已将女儿扶下车向家里走去,围得不透风的人群都伸长脖子,想看一下这位城里的千金,可谁也没看到。这时挤在前面的人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小人鬼儿(意为侏儒)!”人们便一下子炸开了。幸亏赖厂长的妻子拉着女儿跑得快,很快就进了家里。
人们一听说是个“小人鬼儿”,便愈加往前挤,一时间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正在像接见外宾似的和男客一一握手的巫全林也被挤到了一边。他不知道是咋回事,就大声吆喝道:“咋回事?咋回事?挤啥哩挤?”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他也被挤到了路边上。
一位从里面挤出来的男人和一个女的笑弯了腰在向众人讲解:“我说城里的大厂长怎么肯把宝贝女儿嫁给巫三狗呢?原来是个小人鬼儿。”
“长得怎么样?”一个人问。
“谁看见了,只见地下一点红的,就这样拐着脚往里跑。”这人说着,把腿弯曲成内罗圈的样子,在地上学着,引得人一阵捧腹大笑。
巫全林好像听出了什么,忙凑过来说:“你说什么?”
“你这大接客的,怎么啥也不知道就接回来了。她是一个小人鬼儿!”这人冲着巫全林说笑着。
“小人鬼儿?我咋没看见?后面车里一排女的,没有小人鬼儿呀?”
“后面?那是送亲的!新娘子在前面的吉普车里,你咋没看见?”
巫全林闻听,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急忙向家里走去。他挤过人群走到新房的窗户边往里看,除了一群女客外,什么也没看见。他想进去看看,可碍于面子,就在门外踌躇着。好大一会儿,他才跑到堂屋,看看里面没人,又跑出来。
正在前院招呼客人的巫全贵看见巫全林,埋怨道:“九弟,让你招呼客人的,你跑哪儿了你?”
巫全林赶忙跑过来:“哎呀,你看这人多的,把我挤得走不到跟前。”说着赶忙和众客人打招呼。
看着巫全贵忙乎的样子,巫全林心想可能三哥还不知道,就只管招呼客人,想瞅机会再问他。
巫全林热情地给每个客人让烟,巫全贵忙向众人介绍:“这是保义他九叔,在大队当支书。你说现在这农村地也分了,这支书有啥干头?不就是催催提留款什么的?你看他成天忙的!”
巫全贵没完没了地和客人拉话。这时巫全林灵机一动,对众人说:“你们先歇着,我出去一下。”他来到堂屋,见二狗和五狗两个人正在说笑,五狗说:“二哥,你看见三嫂了没?”
“没有,听人说是小人鬼儿?”
“可不是,长得一球高。走路鸭子似的一摆一摆的。”五狗正在学鸭子走路,巫全林进来说:“你看见了,五狗?”
“看见了,大家都在挤的时候,她嗖的一下就从三哥的裤裆里钻进了屋里。”
“别瞎说,你去前面大屋把你爹叫出来。就说有事,不要说是我找他。”
五狗答应着去了。
巫全林看看二狗说:“你先去前面陪陪客人,让你爹出来一下。”巫全林又交代二狗,让五狗出来,别让他在那里乱嚷嚷。
二狗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巫全贵就走出来:“九弟,啥事?”
巫全林把巫全贵叫到屋里面,小声说:“你看见三狗媳妇了没?”
“你问这干啥?我做公公的咋能挤着去看儿媳妇?”
“哎呀!你别打岔,我问你见了没有?”
“没有啊!”巫全贵茫然地回答。
“三哥,五狗看见了,是个小人鬼儿,长得这么高。”巫全林说着,用手在自己腰上比了个高度。
巫全贵一下子愣住了:“不会吧?看她爹妈的个子都挺高的,怎么会是小人鬼儿呢?”
两人正在说着,五狗过来了。巫全贵忙问:“五狗,你看见你三嫂了?”
“看见了!”
“长得多高?”
“顶多到三哥那球那里。”五狗说。
巫全贵拧起了眉头。
“三哥,咋办?”巫全贵像没听见似的,巫全林连问了几句,巫全贵才说:“咋办?人都娶到家了,咋办?该咋办咋办!待客,照样待客。”
巫全贵说着,有点声嘶力竭。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巫德奎和赵春阳因为那三亩井地而吵架的事,“指不定谁家将来要出窝头”,这几十年前赵春阳的一句气话,如今竟像咒语一样向他砸来,他的头一下子大了。
难道这是报应吗?
巫全贵眼前出现了父亲端着蒜面条吃饭的情景:父亲用筷子把白白的面条挑得高高的,神情是那样的得意、自豪。
当赵春阳说出那句话时在场的人都笑了,有的人笑得面条还呛在了鼻子里。
五十多年过去了,谁会想到这句话竟成了一句咒语?
如今,赵春阳的孙子赵小山的个子比起他的爷爷和父亲来,那是实实在在长高了。而巫全贵自己的几个孩子,除了小六和小霞个子稍微低一些外(可再低顶多也只能算中等个儿稍微偏低一点儿),其余都在五尺以上。可如今,老三娶回一个小人鬼儿来,这以后要是生下的孩子都是这么高可咋办?他由此想到娶回的几个媳妇,老二家的许保珍,个子属中等偏低一些,哑巴和许保珍差不多,秀秀比她俩高一些,磊磊才四岁多,还看不出将来个子长多高。
巫全贵想着这些他从来都不曾想不曾在意也不可能去想的事,心里一阵抽搐,不由得坐在了床上。好大一会儿,他缓过神儿来。他想把三狗叫来问问,可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无力地点了一支烟吸着,一支烟吸完了他还在那里发愣。
巫全贵又点了一支烟,吸着走到院子里,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老三的媳妇,那感觉比议论他自己还恐慌,赶紧又退回堂屋,心里想:“三狗哇三狗,你就是娶个瘸子、哑巴都行,咋弄回来个小人鬼儿呀?”
巫全贵忽然想起三天前三狗回来的情景,好像一直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怪自己高兴得晕了头,也未问问三狗,这人到底怎样?三狗一定有难言的地方。既然这样,只得将错就错,客还得待下去,想想亲家那边来的人,还有戴大盖帽的,这以前都是管自己的人,如今来自己家里做客,这一上午,也算够风光的。巫全贵前思后想觉得这客还得按原来的计划待下去,别再闹出洋相来。
尽管巫全贵的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前来做客的人兴致不减,反而增加了许多乐趣似的,有的在大声说笑,有的在小声议论。巫全贵借口身体不适躲在堂屋里吸烟。酒到半酣的时候,赖厂长和一个戴大盖帽的人手拿着酒壶来到堂屋要给巫全贵倒酒。
“巫大哥,怎么,听全林兄弟说你身体不舒服,该不是这几天累的吧?来,再不舒服,兄弟给你倒的酒你得喝了。女儿就交给你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依。”
赖厂长说着,让大盖帽倒酒。
“哎呀!兄弟,说哪里的话?媳妇娶到家都一样看待,只是时间太紧,里外地忙,今天媳妇一到家我就松了劲。一松劲就觉得头晕,本来该去给你倒酒的,咋让你跑过来了!”巫全贵连忙解释。
“老兄说得也是,不过这酒可不能不喝。”赖厂长一手端了一个酒杯。
“是啊!大哥,这酒可不能不喝。”大盖帽在一边帮着腔。
“来来来,咱兄弟仨碰一杯。”
巫全贵接过酒杯要和两人碰酒。两个人手急忙向后缩。
“不行,不行。一定得端两个酒,然后再碰杯。”大盖帽说着,用手推着巫全贵的酒杯,极力让着。
“那好,我就喝了。”
巫全贵看看躲不过去就喝了四杯酒,又和两个人碰了两杯,然后跟着两个人到大屋里给所有城里来的男客倒酒。接着又和他们猜拳行令,喝得一群城里人目瞪口呆。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才将新客(娘家来的客)送走,其他客人也陆续散去,巫全贵这才回到堂屋躺下休息。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巫全贵赶忙穿衣起来,刚要准备洗脸,就见那个侏儒端了一碗饭过来:“爹,您吃饭吧!”
巫全贵看了一眼,赶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噢,你们吃吧,我等一会儿。”巫全贵说着起身向后院走去。
按这里的风俗,新媳妇娶到家后,第二天早上要起来做饭,并要亲自给公婆端去。
巫全贵到后院解了手后,本想回到堂屋,但走了几步转头向外面走去。
大门口的石头上,五狗一边吃着饭一边绘声绘色地给几个正在吃饭的光棍汉讲他这位新娶的三嫂子。“哎!那么高一个球个子,也不知三哥晚上咋弄哩?咱老婆虽然是哑巴,可个子不低。这弄个小人鬼儿,晚上睡觉也别扭,你抓都抓不住。”
“五狗,你咋知道你三哥抓不住呢?是不是昨夜又听房了?”一个人说。
“咱有老婆,听个球哩。”五狗吃了一口饭说道。
“你又没听房,咋知道你三哥抓不住啦?压到身上全盖严了,她跑都没法跑。”又一个人说。
“你知道个球,你又没老婆,根本不知道女人的味……”五狗正说得带劲儿,忽然看见父亲站在他的身后,起身就往家跑,几个男人不禁笑了起来。
巫全贵回到家里,自然把五狗臭骂了一通。
众人都在吃饭的时候,巫三狗好像没脸见人似的躲在屋里不出来,倒是那小人鬼儿如入无人之境,在院子里扭来扭去。
全家好像接待一个小人国来的外国人一样,表面上礼节性地应酬,可躲在屋里就小声议论,猜测着老三怎么会弄回一个这玩意儿。
二狗因为有过难熬的生活经历,所以认定三狗一定是熬急了,饥不择食,才娶了她的。可许保珍说:“她长那么小一个个子,就跟猴子差不多,这再急,可两人不配套呀。”
六狗因为栓柱曾说三狗被公安局弄走过,所以怀疑三哥是被他们挟持,他自己并不情愿,只是没办法。秀秀则说:“管那些干啥?人都娶回来了,再说也没用。再说,看她的模样,人倒挺机灵的,总比一个傻子强。”
四狗没有说话,他心里想着丽丽,自然要在心里把新媳妇和丽丽比较一番。可她和丽丽简直没法比,丽丽虽然不算高,但在女人堆里咋说也是个中等个儿,况且人长得紧凑、匀称,虽打不了一百分,可也是巫庄有名的美人坯子呀!
五狗在堂屋里挨了父亲一顿熊以后,又盛了一碗饭,吃着走到院子里,发现家里人同往常不一样,都躲在屋子里。
二狗住在南面的上房,五狗抬头就看见他们两口子隔着窗户往外面瞅,许保珍还冲他笑笑。五狗急忙四下看看,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可他俩还在冲他笑,五狗冲着他俩大声嚷道:“笑球哩笑?躲在屋里鬼鬼祟祟,有啥好笑的?三嫂子不就是低了点,跟你二嫂长得不一球样东西。”说得二狗两口使劲地隔着窗向他摆手。
别人笑话归笑话,人已娶回了家,也没别的办法。这也许就是三狗的造化。巫全贵这样想着,就端起饭吃了起来。
众人都吃过饭了,巫三狗还一个人躺在床上,他看着墙上贴的那两个漂亮的女人——祝英台和白娘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