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六的一条原则,只要坐上车,他一句话都不说。售票员让他买票,他掏了钱递过去,嘴里蹦出一个要去的站名,他怕说话多了哪一句有闪失。他在车上曾听到过售票员训斥一个人:“我知道你是四类分子不是?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他就保持着沉默。
停了一会儿,售票员要他买票,小六把钱递过去说了一句:“两张终点。”售票员找了钱撕了票,瞪了一眼双手抓着他棉袄的秀秀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秀秀又说:“小六哥,咱这是到哪儿?”
“县城。”小六简单地答了一句,停了停又小声地说,“不要乱说话,一会儿就到了。”
六七十里的丘陵坡路,汽车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一点多,汽车才像喘气的老牛一样在县城的汽车站停了下来。两个人下了车想买点东西吃,可是身上有钱,没有粮票,他们转了几个地方都说不卖。最后没办法,小六只得在一个国营小食堂里买了两碗回锅肉,刚吃两块觉得香得流油,没有吃几口就觉出来咸得不能吃,可是没办法,小六也知道一斤粮票四毛多,可上哪里去买呢?两个人强吃了那碗回锅肉。小六想着去找小七和小翠,可是秀秀怎么办?他在车站看了一下,已没有下午的班车,只有先住下,等第二天早上送秀秀上车,然后再设法去南山找小七他们。谁知秀秀一听,决意两个人一块儿回去,否则宁可跟着小六去找小七。
两个人在街上转着,商量着,小声吵着,一直到天黑。
小六知道,在县城住店是要证明的,他们最好的安身之地就是汽车站的候车室。两个人坐在破旧的排椅上,依然在争执着。小六再三地讲,回家是不可能的,让秀秀先回家,在家里等着,他尽快找到小七,然后回家接她。可秀秀心里知道,在家的日子难熬,与其一个人回去,还不如跟小六去找小七。如果明天回去了,说不定父母会把自己看起来,那时即使小七回来,自己也难脱身。她嘴上坚持着要小六一起回去,但心里已做好了跟随小六的准备,尽管她出来时什么也没有带,只穿了一身衣服,随身带了一元多钱。此刻她想的是,只要小六能找到小翠,她就能找到小七,这总比在家里等着嫁给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强。
最后两个人慢慢地睡着了,可没多大一会儿,秀秀就给冻醒了。一会儿,小六也给冻醒了。他看看冻得浑身发抖的秀秀,小声说:“冷吗?秀秀!”
秀秀哆嗦着摇摇头。
小六把自己的蓝棉袄脱下来,裹在秀秀身上,秀秀不要,可小六说:“男人火力大,没事的。”秀秀这才把它围在胸前,一会儿又睡着了。
脱了大棉袄,小六只剩一件绒衣,里面是一件破旧的秋衣。好在他的提兜里还装了一件军绿色的军干服,是一件替换的衣裳。小六就把它穿上,然后把缚笤帚用的牛皮筋拿出来束在腰里,这才慢慢入睡。尽管他们又被冻醒几次,但寒冷的一夜总算慢慢地过去了。天刚亮,小六就去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回去的车票,然后叫醒秀秀。
秀秀醒来看见小六那样的装束,虽然觉得好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六哥,你买票了?”
“买了!”
“我们上哪儿?”
“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去找他们!”
“不,六哥,我说过,要回去咱俩一块儿回。你要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秀秀,你不要再拗了好不好?票都买好了,八毛五分钱呢。”
看小六发火了,她没有再吭声,就这样秀秀被小六连推带拉地送上了汽车。她的心也许被一夜的寒冷冻僵了,也许是还没有从清晨的迷茫中醒来。当汽车准备发动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还穿着小六的棉袄,且不说回家以后怎么说,恐怕小六以后每夜都要受冻。再说,自己昨夜已经下定决心跟小六去找小七,既然出来了,回去母亲肯定要盘问,恐怕再想逃离也难了。想到这些,她忽然吼道:“停车!”
汽车刚刚起步,司机听她这么一喊,立即踩了刹车,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秀秀就跑了下去。售票员嘴里“哎”着,秀秀已经下了车,她生气地对司机说:“开车,不管她,哪里来的土包子!”
秀秀在候车室里找到小六,他已经买了一张到南山方向的车票。
“你怎么又回来了?”
秀秀低下头说:“我怕你冷,给你送棉袄的。”说着把棉袄脱下来递给小六。等小六把秀秀再一次送进车站时,车早开走了。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从车站出来,小六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去南山方向去的车票,返回车站,汽车也已经开走了。小六想发脾气,但看秀秀小羔羊似的低着头,他就不再吭声,叹口气要过秀秀的车票回退票口退票。
秀秀的票已剪过,不能退了,算是白白扔了八毛五分钱。到南山去的车票两块一毛钱,扣掉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四毛二,剩下一块六毛八。一反一正,算是白扔了一块两毛七。小六掂量着,昨晚把积攒的三十多元钱给了母亲,自己兜里只剩下不足十元的零花钱。回锅肉是八毛一碗,共一块六。这样一下子就花了将近两元钱,兜里只剩下七块多钱了。今天已没了班车,如果明天走,光车票两个人就得四块多。他想了半天,就对秀秀说:“钱不多了,你要是回去,我给你一块钱,你等着明天搭车回家。你要是想跟我走,就得步行,现在连吃的都没有,我们又没粮票。”
秀秀停了一下,看看小六说:“我跟你走,只要能找到小七,走多远我都不怕。”
“可全是山路,难走得很!”
“我不怕。”
小六再无话可说,他歪着头,看了秀秀好长时间,不明白这姑娘何以要如此坚决地去找小七,就摇摇头,显出无奈的样子说:“那咱们走吧!县城繁华,可没有粮票,有钱也买不来吃的,光喝水可不行,说不定还会拉肚子,顺着山路走,说不定还能讨点吃的。”
两个人顺着大路走出县城,走了七八里路,就拐到丘陵小路上。这时小六再一次地说:“你在这里等车吧,这里有到咱那儿的过路车,别跟着我,啊?”
秀秀赌气地说:“要等咱俩一块儿等,我又没出过门,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里我怕。”
小六看已经无法再让秀秀回去了,只得无奈地说:“那咱走吧,朝着西南方向。这一路可是跟长征差不多,虽然不爬雪山、过草地,可整天在山沟沟里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小六一路走着,说着,秀秀在他后面跟着,不搭话。临近中午时,他们看到前面山脚下一座村庄,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地叫。其实他们早就饿了。昨天一天只吃了一碗回锅肉,渴得要命,无奈只得不住地到饭店讨水喝。今天一早起来只顾吵着搭车,已忘了还没吃东西。
起初小六使劲地往前走,秀秀在后面拼命地跟着,现在小六也筋疲力尽了,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并列行走着。
“走吧!到前边的村庄里要点饭吃。”小六在外游逛了几个月,有这方面的经验。原来是和师傅一块儿缚笤帚,如今虽然也带了一副缚笤帚的工具,可一块儿走路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秀秀也许还没有摆脱小六要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怒气,一句话也不说地跟着。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庄,小六左右看看,顶多有十来户人家。他向一户人家走过去问道:“屋里有人吗?”
问了两声,从后面的窑洞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做啥哩?”
“大嫂,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过来吧!”
中年妇女领他们进了窑洞,拿出一个大碗倒了一碗水来:“喝吧!看你们小两口,是走亲戚的吧?”
“哦,是走亲戚的,她是我妹妹。”小六接过碗喝了两口递给秀秀。秀秀喝了两口,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就停了下来。
“大嫂,您有没有高粱梢?”小六搭讪着说。
“有啊!你要买呀?”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失言,中年妇女显得十分热情。
“啊,不,我是说,我会缚笤帚,你要有的话,拿出来,我一会儿就给你缚一把笤帚。”
“行,行!”中年妇女说着,在窑洞里翻了半天取出一捆高粱梢来。小六掏了家伙,坐在地上缚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缚好了。小六说:“大嫂,你看中不中?”
中年妇女拿起笤帚在地上扫了两下,满口夸着:“行,行,再给我缚一把炊帚,剩下的高粱梢就送给你了。”
“大嫂,我不要你的高粱梢,你能不能给我们点吃的?我和我妹妹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有,有。”中年妇女说着,去窑洞拿出一个馍篮来,里面放了五六个高粱面窝头。小六拿了一个吃了起来,并示意秀秀也拿一个。
小六缚笤帚的时候,秀秀一直坐在一边,不说一句话。小六让她拿馍吃,就也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两人每人吃了两个窝头,又喝了一碗水,就起身告辞。
中年妇女要把余下的高粱梢送给他们,他们坚决不要。
丘陵路段已经走完,他们该走弯曲的山路了。山路可比不上丘陵,丘陵虽然也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但路面还是宽敞一些。山路却是羊肠小道,最让人感觉不安的是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见了人就得赶忙问路,生怕走错了道,半山腰零星住着人家,看着很近,可要走到跟前却要走上老半天。
小六在山里转悠过,知道山路耐走,所以,太阳一下山,他就和秀秀说,不能再走了,得赶快找个地方住下。
他们走到一个山坳里,里面有几户人家,小六就向靠边的一家借宿。里面走出一个老汉,他把他们领到家里,让老伴给做了些饭,还切了一些咸菜。他们吃着饭,老头说:“正好我儿子不在,你们小两口就住在我儿子房里吧!”
这回小六没再纠正说是妹妹,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天已晚了,山里人怎么可能有更多的地方让他们住?随便睡一夜算了,总比在汽车站受冻强。
吃了饭,老汉就把他们领到另一间草房里。房子不大,一张老式大床,被子还是新的,可能他儿子结婚不久,可儿媳妇怎么也不在?管他呢!走了一天的路,他们累坏了。
以前走村串乡,小六总和师傅睡在一起,可现在要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间房子里过夜,小六尽管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秀秀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昨天跟着小六出来到现在,她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小六睡在一间屋里,她想去另一间房里和老太太一块儿睡,让老汉来这儿睡,但她不知道怎样开口。进屋后两个人都愣愣地站了半天,秀秀才狠狠心走过去把被子展开,然后和衣躺在床的里面,准备睡觉。
秀秀的举动倒让小六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把门上好,然后挑了一下放在床头箱盖上的煤油灯说:“秀秀,和一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你就不怕?”
“怕什么?”秀秀有点明知故问。
“怕我半夜耍坏?”
秀秀停了一下说:“这有什么怕的,你是小七的哥,我们结了婚,我就是你弟妹,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秀秀的话,倒让小六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儿,他调侃似的说:“那我们都和衣而睡吧!”说着一拉被子,在床的另一头坐下,把两条腿伸到了被窝里。秀秀不由得向里边靠了靠。
小六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停了好一会儿又问:“秀秀,你在家里等着不行,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出来受罪?”
“小六哥,你不知道,我爹拿我和人换亲,说是元旦节就结婚,我要是在家等着,万一小七不回来我就得嫁给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呀!”
秀秀说着,充满着伤感。
小六心想:原来是这样。
“小七走时是怎么说的?”过了一会儿小六问。
“小七本来不想带小翠嫂子去,可小翠嫂子怕你元旦节回来结婚,就给栓柱娘说,要带小七到四川找媳妇,两家给了他俩几百块钱,让他们出去了。走时小七说,大约一星期,顶多十来天就会回来接我,说是找到你以后,就说小翠要在娘家住几天,然后他再回来把我接出去。可他们出去这么多天了,也没有消息,要是再有几天不回来,我就得嫁人,我实在不想嫁给那个大我十几岁的男人。”
“我元旦结婚?跟谁结婚?”小六听秀秀说小翠怕自己元旦回来结婚,就吃惊地问。
“小七说你们兄弟几个抓阄换亲,是你抓到了。”
小六闻听,忽然睁大了眼:“我又没在家,怎么说是我抓到的?”
“小七说,大伯说你年龄不小了,必须参加,最后剩的一个就是你的。”
小六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猛然照自己头上擂了一拳:“换亲,换亲。这地主娃除了换亲就不能有个女人。”
……
两个人说话一直到大半夜,才和衣而睡。直到此刻,他们才达成共识,一块儿去寻找他们各自的心上人。
第二天早上,老大娘早早起来,给他们做了一大锅红薯饭,切了咸菜,好让他们吃了饭早早上路。
小六觉得过意不去,就拿出五毛钱来,说是打搅了一夜。老大爷生气地说:“山里人,除了买些盐,要钱干啥?你们拿着路上花吧。”
无奈,两个人只得再三道谢后离开了大娘和大爷,踏上了山路。
人说山里人厚道,一点都不假,他们把每个过路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客人对待。小六在山里转过,有时帮人家缚一把笤帚人家就管一顿饭,有时叫一声大爷、大娘,他们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待你。就这样,小六和秀秀两个人沿着山路朝西南方向走着。小六告诉秀秀,他曾在南山镇的一个地方住过两个多月,先到那里问一下,兴许他们就在那里。
就这样晓行夜宿,他们在第四天的下午赶到了小六和师傅曾住过的那个石料厂附近的小石屋,一进门,看石料的老大爷就说:“哎呀!小师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有一对小两口在这里住了七八天,说是要找你的,那女的说你是他娘家哥,父母要你回去成亲呢!他们等了这么多天不见你,昨天晌午才走的。”
听老大爷一说,小六有点着急地问:“他们长什么样?”
“男的比你小,对,和你有点像,女的小个子,挺机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