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我去看看滩地的那块麦该不该割,这块已经熟了!”
这时巫全贵注意到了四狗怀里的那个小包裹,就伸手去拿。四狗向后趔趄着身子,但包裹已被父亲拿到手了。
巫全贵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千层底的黑条绒布鞋。
这几年好像人都不大穿这种鞋了,特别是自己家里,因为没有人做,孩子们穿的大都是买来的草绿色的球鞋,五狗还买了一双翻毛皮鞋,四狗这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双布鞋?
巫全贵拿着这双鞋端详半天,才似有所悟地把它包了起来,递给四狗说:“是你三嫂做的?”
“爹,你想哪去了?我这几年根本没和她来往!”
“四狗哇!你也不用背着爹,这几年世道不一样了,再说,巫三已经死了,虽然她比你大几岁,可你也快四十的人了,我看她对你也不错,如果你觉得可以,就托人说合一下,把这事儿给办了。”
“爹,真的没那回事儿,这鞋不是她做的。”
“那是谁做的?”巫全贵停了脚步,两眼直盯着四狗。
在父亲的目光下,四狗显得有点惊慌失措。他忸怩地说:“爹!你就别问了,反正不是三嫂做的。”
看着四狗的模样,巫全贵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舒展。
四狗也低着头笑了起来,但他的笑里似乎有两颗热泪。
这双鞋确实不是三嫂做的。
这些年来三嫂一直对四狗十分关心,四狗也不时地帮三嫂干活儿,所以人们的心目中仍然存在着他们两个相好的概念。谁也不承想,三嫂的情人其实是二狗。而四狗怀里揣的那双千层底布鞋是当初丽丽出嫁时送给他的。多年来,四狗一直像宝物一样把它保存着,从不舍得穿。想念丽丽的时候,他就拿出来,一个人看好长时间,然后穿上,在床上走上两步,感受一下那种难忘的温馨。有时四狗把它揣在怀里,就像拥抱着丽丽一样,久久不想放松,甚至有几次夜里睡觉他都把这一双鞋放在被窝里。
昨天中午,当一家人迎接小六归来时,他又想起了丽丽,于是就揣了这双鞋,去找丽丽。
这几年丽丽的男人因为人老实没有别的能耐,就只有帮助人家干点活儿挣几个钱。这一段正好随一个建筑队到县城干活儿去了。
他们的孩子已经五岁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四舅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丽丽虽然也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一是她的男人老实,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过活;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离婚后她也很难和四狗结婚,因为整个巫姓的人都会反对他们。她觉得只有现在这样才能和四狗来往,她确实从心底里喜欢他,但她还是希望四哥能为她娶回一个嫂嫂,以便能够照顾自己心爱的人。
晚上,两个人哄孩子睡下后,丽丽又说:“四哥,娶个嫂子吧!她能照顾你我就放心了,啊?”
“丽丽,再不要说这些了,今生我只要你一个女人,再不会想别人了!”
“四哥,我可以离婚,但即使离了婚,我们也无法结婚,还不如就这个样子,四哥,你不要再等我了,啊?”
“丽丽,离不离婚是你的事,我也知道九叔看不惯我,但我不会再想别的女人,真的!”说着四狗把丽丽紧紧地拥在怀里,弄得丽丽眼睛湿湿的。
丽丽知道四狗心里只有她。有几次四狗来这里怀里都揣着那双鞋,她曾劝他穿了算了,可四狗就是不舍得穿。此刻她和四狗拥在一起,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真想离开她的丈夫和四狗结合,可要是那样,她巫丽丽的名声可就全完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打破这种宁静的生活,丈夫老实可靠,从来不问她的事,这么多年来,一切都依着她,他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可从来没问过。刚结婚那阵,丽丽心烦,就摔筷子扔碗的,可他从来没有恼过。去年,兄弟们分了家,他们三个人一块儿过,家里一切都是丽丽说了算。丽丽是个知足的女人,她觉得能这样安静地生活就是一种满足。只是她可怜四狗,有时才动动离婚的念头,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就只有劝四狗赶紧娶个媳妇,可谁知四狗是一个死心眼的男人,她只有从另一方面满足他,过不了多久,她就回娘家几天,目的也是为了满足四狗。她从心里觉得和四哥才是真正的夫妻,而和她的丈夫只是名义上的。此刻她的儿子在另一张床上熟睡,她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家,不过建在别人的院子里。她拥着她的四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满足。
第二天,他们赶在儿子之前起床,然后两个人一起做饭。饭后四狗又帮丽丽干了好些家务活,这才趁无人之际向家里走去。
四狗先到自家那块滩地里看了看,麦子已经成熟了,估摸着这两天就可以打镰。然后又到离村近的那块麦田里,他走进麦田,掐一穗麦子揉揉。正在这时他远远看见父亲走过来,就赶紧蹲下,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心事,谁知竟让小宝发现了。面对父亲的猜测,四狗有些惊慌失措,又觉得好笑,所以在父亲舒心地笑时,他也只有用苦涩的笑来回答父亲的疑问。
这天中午,保钢和秀秀一块儿留在韩坡儿吃午饭。
秀秀的哥哥不在家,同三狗一样到县城拉脚儿去了。嫂子到巫庄北地买了些菜,同秀秀的妈妈一起忙活着做了七八个菜。这几年地也分了,生活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不像前几年,家里来了客最好的招待就是擀上一碗臊子面。现在不弄几个菜,就有点儿不像话了。臊子面虽然仍然要端到桌子上,但已经从主要位置退到了次要位置,占主导地位的是几个像样的菜。有一桌子菜,自然要喝些酒,喝酒之风便由此兴了起来。
菜做好后,一家人便围坐一起开始吃饭,只有秀秀的嫂子还在厨房熬臊子。韩长庚把外孙拉在怀里坐在上首,侧面是秀秀妈,怀里站着不足三岁的孙子,小六坐在另一侧倒着酒。秀秀本想坐下,但看嫂子还在厨房里忙,就过去说:“嫂子,你去吃吧!我来熬臊子。”
“没事,已经熬上了,你快去吃罢,我一会儿就过去。”
但秀秀还是帮嫂子把一大锅臊子熬上了,才和嫂子一起到堂屋,坐在父亲的对面。
小六把酒倒好,端起一杯说:“爹!我给您端几个酒吧。”
韩长庚摆摆手说:“你喝吧!我停会儿再喝。”说话时表情十分平淡,弄得保钢不放不是,放下也不是。
秀秀妈一看,连忙替女婿打圆场:“你这老头,小七给你端起来了,你就喝两杯不行?”
韩长庚看了一眼老婆子,又看看小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端了一杯喝下说:“不端了,吃饭吧,小七,你也吃。”
也许是受了老婆子的感染,韩长庚也叫了一声小七,弄得小六和秀秀都十分不好意思。
秀秀本想向母亲解释,小六看了她一眼,她低下头吃了一口菜才仰起脸说:“妈、爹,你俩别小六、小七地叫,他叫保钢!”
母亲这才笑了起来:“看我这记性,叫保钢。我总是记不住,不如叫小七顺口。”说着夹了一口菜。
母亲这样一说,秀秀觉得更加别扭,要是母亲以后整天小七小七地叫,那别人肯定怀疑她和他们哥俩都有关系。她觉得有必要向母亲解释清楚,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说呢?只好又说道:“妈!你别老叫他的小名好不好?他以后还要在村里办工厂,当厂长哩,你这样叫多不好听。”
一听说办工厂,韩长庚立即瞪大了眼:“办什么厂?”
“其实也不算啥厂。”小六看岳父吃惊的样子,喝了一口酒说,“咱这里坡地多,种红薯多,每年的粉芡家家用不完,也卖不上价,我想请几个师傅办个粉条厂,一来解决群众的难处,再者也能赚几个钱。”
保钢这么一说,韩长庚才算放心了,他还以为他要办什么大工厂哩。于是又低头吃菜。
可秀秀一直被母亲口口声声叫着的“小七”两个字困扰着,她不知道怎样向母亲解释,一听母亲叫小七,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吃过午饭,停了一会儿,保钢就回巫庄了。因为办粉条加工厂的事,他要先和九叔说一下,他毕竟是支书,再则还有好多事要去跑。由于脑子一直想“小七”的缘故,秀秀告诉小六晚上想在娘家住。小六并未在意,就自己回去了。
晚上,秀秀和磊磊一块儿住在她当年的闺房里,过去的日子像昨天的事一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磊磊其实就是小七的孩子,她知道,小六心里也清楚。然而她竟阴差阳错地和小六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回忆着那梦一般的日子,搞不清究竟过去是一场梦,还是现在自己就在梦中?
四
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秀秀在焦渴中等待小七回来,好让他把自己接到一方自由的天地。
小七和小翠一块儿去找小六了,临行前他们还在南面那块坡地里幽会。小七告诉她,顶多十几天他就会回来,并告诉她,如果听说六哥回来了,就设法告诉他在家等着。从此,她再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每日都像熬年夜一样等待着。母亲也许是怕她心烦,并不催她下地干活儿,一切随她。她有时也下地干活儿,只是想打听一下小七的情况。她知道小七一定会回来接她的。她每天夜里都编织着美梦:她和小七一块儿跑到了一个快乐的地方,他们和贫下中农们一起劳动,一起分东西,没有人看不起他们,他们已成为贫下中农的一员。韩秀秀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巫小六的妻子,并且堂而皇之地荣归故里。乡亲们倒好说,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和小六好上的,可她曾对母亲讲过小七,所以母亲就一口一个小七地叫,要是让村上人知道了这可怎么给他们解释呀?
几年前,当家里人找遍亲戚家不见踪影确认她已经失踪后,父亲恼羞成怒,声言不再要这个女儿。特别是那个换亲的亲家来家里羞辱了韩长庚之后,村里人知道韩秀秀是逃婚的,这更让韩长庚无地自容。在村上他从不和外人谈及此事。只有秀秀的母亲心里清楚,女儿也许是和小七一起逃走的,尽管心里牵挂,也哭过几天,但一想毕竟有个男人跟着,再说小七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所以心里倒也还放得下。
有了这种印象,秀秀母亲的脑子里便只有一个小七,现在秀秀突然说丈夫是小七的哥哥小六,她怎么会相信?
儿子磊磊睡着好长时间,秀秀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尽管小六小七兄弟长相相似,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小六的儿子,可日后怎么向孩子交代?就是眼前也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呀。秀秀回忆起和小七偷偷约会的日子,虽然心情紧张,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现在想来还是那么温馨。她又想起这几年和小六在一起的风风雨雨,岁月像电影一样一闪即逝。
她回来了,可小七不知在哪里?她真想见到他,可见了他又怎么说呢?告诉他自己成了他的嫂子?把儿子还给他?她不敢想象那种难堪的场面,直到午夜她才在思前想后中入睡,可睡梦中又是他们兄弟俩的影子。
那天早上,秀秀吃了早饭在等待队长分配干活,忽然听人议论说,巫庄巫全贵的小六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人把老五的哑巴媳妇给领走了。
在巫庄大队,像巫全贵这样的家庭是很出名的,七个男人无一娶妻,而且不断地创造出种种新闻,所以一有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而且那时农村生活中又无以为乐,传播这些事便成了人们业余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这种传播中夹杂着评论,自然也就使事情愈加丰满,趋于故事化。当秀秀听到这些议论后就赶紧向巫庄走去,因为有了小七的嘱托,更重要的是有小七和她的约定,所以秀秀简直什么也没有考虑就一路小跑地来找小六了。
走到巫全贵门口正看到哑巴女人被领走的一幕。谁也没有注意秀秀夹在人群中,可她此刻无法走过去和小六说话,只能远远地站着。那女人走后,人群慢慢散去,她想这样去找小六未免太莽撞,于是就想晚上再来,这样想着她就向村北走去,以至于小六从她身旁走过她都没有发现,直到走到村北地才听有人议论:小六又走了,也不知要上哪儿去。她心里猛然一惊,顺着那条去镇上的路追了过去。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小六把小七与小翠出去的情况告诉他以后,小六回头就走。秀秀问:“小六哥,你去哪里?”
“去找他们。”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会找到的。”
也许是这句话启发了秀秀,小六没有停下脚步,秀秀也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直到快到镇上的车站,小六才忽然停下来:“秀秀,你去哪里?”
“六哥,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翠!”
“我去找小七!”
“这怎么能成呢?”
“这怎么不成?”
不知是什么激励着秀秀,以至于使她不顾一切。
“秀秀,回去吧!我找到小七就让他快些回来,啊?”
“可小七让你回来后在家等他!”
“我这不是待不下去了吗?”
“那我就跟着你,你能找到小翠嫂子,我就能找到小七。”
“回去吧!秀秀,要不我送你回去?”
秀秀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一辆客车驶了过来,小六急了,赶忙催促秀秀:“秀秀,车来啦,你快点回去啊!”说着就跑过去挤在人群里,等他费了好大劲终于挤上车时,却发现秀秀仍在他的身后,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棉袄。
其实秀秀无意跟小六一块儿去找小七。只是小七交代秀秀如果六哥回来就告诉他在家等着,可小六却要离开,万一小七和小翠回来怎么办?所以她想把小六拖回来。等车开始驶动的时候,秀秀小声说:“小六哥,咱回去吧!在家里等着他们。”
小六没有说话,同时示意她不要多说话。
汽车在丘陵坡路上行驶,路面高低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车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没有出过门的秀秀,两只手死死地抓住小六的棉袄,他们的身子一次次地向一起挤压。汽车走了一会儿,秀秀抬头看看小六,小六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秀秀拉了一下他的衣襟说:“小六哥,咱回去吧。”
小六低头看一眼秀秀,小声说:“别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