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村口,众乡亲立即围了过来,问长问短。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似的,几年前韩长庚的女儿跑了,原来是和巫小六一起私奔了,这消息一下子在巫庄和韩坡儿传开,成为乡村的头号新闻。
众人簇拥着小六和韩秀秀回到巫全贵的家里,秀秀的母亲也随秀秀一起过来了,这时天已到了晌午。二狗媳妇和五狗的哑巴媳妇显然忘记了做饭,直到他们到家以后,心细的哑巴才突然记起,赶紧跑到厨房里擀面条。擀了一半,巫全贵在院里叫道:“五狗!别让你媳妇擀面条了,你去北地的食堂里买几个菜,轧一篮机器面条。”
五狗闻听忙去准备,临出门时,巫全贵又赶上五狗说,别忘了买两瓶酒,不要“伏牛白”,要好的,“夜郎村”。
这时村上的人已经逐渐散去。巫全贵猛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小六:“小六,快骑车去韩坡儿,把你长庚叔,噢不!去把你爹接过来,回来的时候再叫上你九叔和你全由叔。”秀秀闻听,忙说:“爹,我跟保钢一块儿去。”
巫全贵一听,哪里冒出来一个“保钢”,就瞪大眼说:“你说什么?”
小六忙说:“爹,你忘了,我的大名叫保钢,不是您给起的吗?”
听小六这么一说,巫全贵愣了半天,才拍着自己的脑门子说:“噢——保钢,保钢,对,是叫保钢,我给起的名,你看我这脑子。”巫全贵说着,哈哈地笑着:“中,中,你俩一块儿去,你俩一块儿去。”
这时秀秀妈也跑了出来,她拉着磊磊说:“秀秀,你爹那头犟驴,我让他去接你,他都不去,八成还在生气,这会儿,你和小七,再带上磊磊一块儿去,看他老东西还说啥?要不叫磊磊给他跪下。”
秀秀和小六听母亲说“小七”,心里觉得不是味,但又无法解释,只能相视一笑。
这时小六到屋里拿出给岳父买的两瓶好酒挂在自行车上,才和秀秀一起带了磊磊出门向韩坡儿走去。
韩长庚是个脾气倔犟的老头。秀秀出走之前,他和秀秀姨家村里的一户商量好换亲,两家见了面也买了东西,可是就在结婚的前七八天,秀秀突然不见了。他和儿子韩小海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以及车站码头,也未找到女儿。悔了亲失了信,对方的老头到他家好一阵数落,弄得他好几天没脸见人,尽管后来摘了富农分子的帽子,一年多以后,儿子小海也娶了媳妇,去年又生了一个小孙子,可他一想起这事还是气得两腿发软。今天上午他听人说女儿和巫全贵的儿子一起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外孙,他的气就又上来了。
老婆劝他说:“女儿出走这么多年,总算回来了,该去看看她。”
“不去,这个孽种,让我丢尽了人,要去你自个儿去。”其实他的心里也十分想念女儿,要不然,以他的犟劲是不会让老婆子去的。但想归想,女婿不上门来请,他是决不会到场的。于是老婆子出门后,他就领着孙子在外面玩,远远看见两个人走来,像是女儿,就拉孙儿回家去了。
秀秀和保钢两个人一进门就忙不迭地叫爹,叫了两声才听到韩长庚在堂屋里答话道:“进来吧!”
秀秀二人赶忙拉着磊磊走进去,一看见爹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秀秀鼻子酸酸的,她跑上前去,叫了一声“爹”就跪了下去:“爹,女儿不孝,女儿对不起你。”
保钢也赶忙拉着磊磊跪下,不敢多说一句话。
“爹,你要是还恨女儿,就狠狠地打女儿吧。”
秀秀呜咽着,弄得韩长庚鼻子也酸酸的。
正在外面跟人说闲话的小海媳妇听人说妹妹、妹夫来了,赶忙跑回家里,一进屋门就拉住秀秀说:“啊呀,妹子回来了,这是干啥呀?快起来。”
秀秀哭着,没有父亲的话她是不会站起来的。
韩长庚摆摆手说:“起来吧,你俩起来吧。”
秀秀、保钢站起来后,小海媳妇赶忙从公爹手里接过孩子,说着:“坐吧!快坐下说话。”
这时秀秀拉过磊磊说:“磊磊,快叫外公!”
聪明的孩子这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外公,你生气了?”
韩长庚一见,一把把磊磊拉在怀里说:“外公不生气,磊磊是个乖孩子。”说着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塞进孩子手里,然后禁不住泪流满面。
“外公哭了,外公生妈妈的气了!”磊磊说着用他那嫩嫩的小手给外公擦泪,韩长庚抓住外孙的手,揉着眼睛。秀秀不失时机地将放在地上的两瓶酒递过去:“爹,这是保钢给你带的两瓶酒。”
“噢,放那儿吧!”
“我爹说叫您老中午过去吃饭。”保钢赶紧接着说。
韩长庚停了一下说:“我不过去了,改日叫你爹过来说话。”
保钢愣了一下,看看秀秀,秀秀忙说:“爹,你过去吃饭吧!我妈也在那儿呢!”
韩长庚只顾和外孙磊磊玩,他使劲地亲磊磊的脸,磊磊嘿嘿地笑着,这一老一小好像有某种缘分,很快就混熟了。听了女儿的话,好大一会儿,韩长庚才说:“你俩先回去吧,我不过去了,让你妈在那儿吃饭吧!”说着他又亲了磊磊一口:“你们刚回来,人多,让磊磊先留这儿吧!”
秀秀怕磊磊淘气,说:“磊磊,你和外公在这儿玩好不好?可不准淘气。”
“爸爸、妈妈,你们走吧!我和外公玩一会儿就把外公带回去。”
说得大家都笑了。
小海的媳妇留他俩在这儿吃饭,他俩不肯。两个人骑车离开了韩坡儿。
进村以后,保钢让秀秀先回,他拐弯叫了巫全林和巫全由等人。
巫全贵家再次出现十几天前的盛况。五狗挑着两个大篮子,到北地的村口轧了一大篮机器面条,在村口的饭店里买了一篮子现成的菜,又买回几瓶“夜郎村”酒。堂屋里的大八仙桌子抬了出来,看看不行,又去隔壁狗蛋家搬来一张,等巫全林、巫全由还有村里的其他有身份的人到场,酒席已经摆好了。大家便纷纷入座。
巫全贵上午在街上喝了一瓶酒,可见到小六,酒劲已高兴得全跑了。小六为他带回来一个孙子,他一下子就做爷爷了,虽然前几天二狗的媳妇许保珍把自己十来岁的儿子接过来了,也口口声声地叫自己爷爷,可那毕竟不是亲的,如今自己的亲孙子回来了,他简直激动得要死,于是就举起酒杯说:“老少爷儿们,我巫全贵不会绝后了,小六子,他给我带回了我的孙子,我的亲孙子。”他的眼睛湿润了,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停顿了好久,他才艰难地说:“我敬乡亲们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
这时巫全林站起来说:“三哥今年真是好运年哪,地分了,就你那地里麦子长得好,今年恐怕又是全村第一。这不,麦还没收,前几天一天娶回俩媳妇,现在又一个媳妇回家了,还带回来个满地跑的孙子,你说可贺不可贺?”巫全林说着,仰脸喝了一大杯:“三哥,这一杯是兄弟敬你的。”巫全林把酒杯翻了个底朝天,于是众人便吆喝着喝了起来。
酒至半巡的时候,巫全贵忽然想起了什么,离开桌子,四下里寻找四狗,却怎么也找不到,就把二狗叫住:“四狗去哪儿啦?”
“没见。”二狗说着:“刚吃饭时还见他在这儿坐着,这会儿不知去哪儿啦。”
“算了,不用找他。你吃罢饭就到镇上,无论如何把电影队叫来,今晚咱要放电影。”
二狗迟疑了一下:“咱不是有电视吗?”
“哎呀!那太小,把电影队叫来,要两部好片子,他李水善都放过电影了,咱还没放过。”
二狗答应着,匆忙吃了饭就去镇上找电影队了。
这时巫全由举着酒杯说:“三哥,你说啥呢,咱俩还没碰酒哩。”
“我让二狗去叫电影队,晚上放电影!”
“你不是有小电影(指电视机)吗,还放什么电影?”
“那太小,咱今晚放大的,我怕一会儿喝多了酒给忘了。”说着,两个人又举起了酒杯。
众男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势喝酒的时候,许保珍、哑巴女人和小霞,还有刚进这个家门的秀秀,在厨房里熬了一大锅臊子,把五狗轧的“机器面”下了一大锅。细心的哑巴媳妇先给隔壁的狗蛋婶子端去了一大碗。小霞可怜刚刚死了丈夫的三嫂子,也给她送过去一大碗,然后给两桌子喝酒的男人盛。
巫全贵正喝得高兴,就说:“小霞,先让恁几个嫂子吃,我们喝酒,不吃了。”众人也喝得兴起,也附和着说:“不吃了。”
几个人喝着面条。秀秀端着碗凑到小霞面前,低声说:“小霞,你知道你七哥在干啥?”
“不知道,他和小翠嫂子去了四川,这几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小霞说。秀秀叹了一声。
小霞又说:“你咋和我六哥……”
“不说了,小霞,一言难尽哪!”秀秀说着用手拍拍坐在她们身边吃饭的小宝,“这孩子真乖,几岁了?”
“四岁多了。”
“呀,和我们的磊磊差不多。”
女人们在一起,说起孩子,话题就多了,正当她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忽然传来巫全贵的一声怪叫:“倒酒!小六子,你给我倒酒,这一杯是你妈的,我要替她喝下去。”
小霞和秀秀一听,赶紧从堂屋跑出去,只见巫全贵端着酒杯递到小六面前,非让他倒酒。
“爹,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小六说着,手持酒壶往后侧着身子。
“胡说,你爹会喝多吗?”巫全贵说着,一把抓过酒壶,倒了一杯一仰脸喝了,然后晃着身子唱起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众人一看,巫全贵真的喝醉了。他可从来没醉过。
小霞、秀秀一群人赶忙上去劝他,企图把酒壶夺过来。可巫全贵一甩胳膊把大家甩到了一边,然后坐在地上一仰脸,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倒了起来。这时和他挨着的巫全林似乎也喝多了,他看巫全贵喝酒的姿势,笑了起来:“哈哈哈,三哥,你喝多了,看你那架势,就像斗倒的地主一样。”
“你斗我?谁他妈的敢再斗我?老子现在不是地主了,有人给我做主了,谁再斗我我扒了他的皮!”
巫全林似乎觉出自己失言了,忙摇晃着走过去准备把巫全贵从地上扶起来。
“三哥,谁说斗你了,你九弟是大队支书,谁敢斗我三哥,我就和他过不去。”巫全林没有拉住巫全贵,倒一下子压在了他的身上。众人赶忙把两个人扶起来。巫全贵一下子又来了劲。
“好你个巫全林,你把我斗倒还不算,还想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他说着,把一直未松手的酒壶狠狠朝巫全林砸了过去,然后提高嗓门吆喝道:“老子翻身了!老子翻身了!”
巫全林不自觉地歪了一下身子,酒壶砸在了他后面的墙上。众人连忙把巫全林扶起来,小六赶紧过来说:“九叔,你别在意,我爹喝多了。”
巫全林甩着手说:“没事,俺弟兄俩谁跟谁呀?”
也许是兴奋过度,再加上上午和中午的酒,巫全贵闹了几个小时,到二狗从镇上带着电影机回来的时候,他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哇哇地吐了一地,弄得满院子都是酒气。等众人散去,小霞把父亲搀扶在床上躺下,然后收拾满院的狼藉。细心的女儿在收拾父亲吐的污物时发现里面有点点血丝,赶忙去摇晃父亲,可巫全贵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小霞吓得哭了起来。二狗和小六闻声过来,听小霞一说,有点发急,俯身听听,父亲呼吸急促,就赶快到北地的卫生所里去找医生。
大队卫生所里的医生原来是巫丽丽。丽丽出嫁后好长一段时间卫生所没有人。后来巫全林就让一个叫刘根妞的女人接替。当时刘根妞找到巫全林说自己在娘家时也上过卫校,巫全林不信,后来她又在晚上找到支书的办公室里,第二天巫全林就答应了。可不久就不再搞合作医疗了,刘根妞就和她的丈夫把那间卫生所租了下来,办起了私人诊所。其实,她同巫丽丽一样,只是在镇上的卫生院里实习了几个月,但她开了诊所以后买了好多书看,有时还到镇上的医院请教医生,所以,头痛脑热的她都能看。
刘根妞被小六叫到家里后,放下药箱,拿出听诊器听听,又看看那秽物中的血丝,说:“没事,这是酒精中毒,打两针就好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在五狗坐在电影机旁边招呼放电影时,巫全贵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
小六和小霞不放心,一直守护在父亲的身旁。电影散场后,巫全贵还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睁开眼。看看一群人坐在他的旁边,他揉揉眼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小霞和小六换着班趴在巫全贵的床边睡了一夜,看见爹醒过来,说:“爹醒了。爹,你可把人给吓死了!”
巫全贵这才想起自己昨天下午喝多了酒,醉过去了,他赶忙从床上起身,觉得头还有点晕,肚子空落落的,就叫孩子们给他拿点吃的。
早饭后,巫全贵问小六,磊磊上哪儿去了?
秀秀告诉公爹:孙子在韩坡儿。
巫全贵想:该去亲家那儿坐坐了。于是就拉了外孙小宝向韩坡儿走去。
巫全贵在韩坡儿同亲家拉了一上午的话。
临近中午,保钢和秀秀过来说要接磊磊回去。巫全贵说:“中午你们就在这边吃饭吧,陪你爹说说话。”亲家要留巫全贵喝一杯,巫全贵笑着说:“不了,改日吧。昨天喝多了,头现在还有点晕。”
韩长庚也不再留他。巫全贵就领着外孙小宝离开了。
走到往河滩拐的路口,巫全贵忽然想去看看自家那块麦田该不该割,于是就拐了过去。
那块地离村子不远,没走几步就到了。
巫全贵看着黄澄澄的麦子,估摸着有一两天就该割了。
这时小宝忽然抱着巫全贵的腿说:“外公,里面有人。”
巫全贵看着小宝害怕的样子,提高嗓门问:“谁呀?”
听听没有动静,就拉了小宝准备离开,这时,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忽地站起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四狗。
“四狗!你咋在这里?”
四狗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无力地向这边走来:“爹,你来这儿干啥?”四狗说着,不住地揉眼睛。
看着四狗眼圈红红的,巫全贵又问:“四狗,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