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巫全贵就气咻咻地出门,想到李庄找李老铁算账。
他一路走来,想着怎样数落李老铁,一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他心里想着,气得浑身哆嗦。
巫全贵默默地往前走。可到了往李庄拐的路口,他的心猛然咯噔一下:李老铁的女儿会明是在自己家死的。自己女儿这么多年虽然受尽了委屈,可李老铁连女儿也没有了,埋会明时李老铁和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的,那景象忽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巫全贵的心一下子软了,走过了往李庄拐的路口已经很远也没有拐弯。这样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着,不自觉地便来到了镇子上。他心里乱,想喝点什么,一抬头竟看见当年他和李老铁一块儿喝酒的小代销店,往事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年他和李老铁就是在这里,一人吃了半斤死猪肉,手里拿着一个小黑碗喝着酒,进行了一场换亲的交易。李老铁的女儿会明死了,埋在了自家的坟里,而自己的女儿小霞从此也走进了苦难的深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巫全贵想着,眼睛湿湿的,他蹒跚着走进代销店,冲着柜台说:“来二两酒。”
柜台里当年的老头不知哪里去了,换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就如自己女儿一般大,她没听清巫全贵说的什么,就问:“大爷,你说什么?”
巫全贵头也不抬地说:“二两酒,我要二两酒。”
“大爷,我们这里不卖零酒。”
巫全贵想起来了,好像这几年就没有地方再卖零酒了。街上的死猪肉也没有了,倒多了几辆卤肉车子。饭店也不再要粮票了,尽管他怀里还揣着七八斤粮票。
巫全贵仍然处在恍惚中,他扭过脸,靠在柜台上。四下里看了很久,仿佛要寻找当年他和李老铁歇息的角落。他的举动使柜台里的姑娘感到莫名其妙,就又问:“大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喝二两酒。”
柜台里的姑娘说:“想喝酒,对面就是饭店。”说着还给巫全贵指了一下。
巫全贵点了一下头就朝着饭店走去,柜台里的姑娘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全贵要了两个小菜,一瓶酒,一个人坐下一盅一盅地喝了起来。
他是吃了早饭从家里出来的,几里地的工夫,还不到中午,饭店里除他一人在喝酒外,还没有一个人进来吃饭。他一个人边吃边喝,没多大工夫半瓶酒就下肚了。不知怎么,这几年他喝酒多了,酒量也增加了,半瓶酒喝了觉得没事,再加上心情烦躁,他根本没管自己喝了多少。等他感觉头晕了,才勾头看看瓶子,酒已所剩无几,于是他把酒瓶盖上。心里还清楚,看看两碟小菜还剩一些,就端起盘子一下子倒到嘴里,然后拿起酒瓶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饭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脑子乱哄哄地净是过去的事情,特别是大狗结婚第二天,儿媳妇死了,当他和妻子常妮看到会明僵直地躺在床上,一下子晕了。之前睡梦中还在想,不管怎样,总算娶回一个媳妇,可一转眼,媳妇梦竟像一个充气太多的气球一样,一下子破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他分明看见大狗瞪着血红的眼睛手持钢叉向三狗冲过去,当时他和妻子常妮都瘫软在地,等二狗、四狗、五狗几个闻声赶到,大狗又端着钢叉朝巫全林冲了过去。巫全林倒下去的时候,大狗分明是听到了巫全林的那句话:“你爹摘帽子了,不当地主分子了。”大狗一下子愣住了。他一手拄着钢叉,身子来回地摇晃着。这时村里的人也闻声赶到,队长巫全由上去一把从大狗手里夺过钢叉,叫来几个民兵看着他,然后赶紧指挥众人把巫全林、巫三狗抬往镇上的医院,与此同时,大队通讯员小山用大队部那部手摇电话报告了公社派出所。
警车很快来到巫庄村,给木然的大狗戴上了手铐,会明的尸体也让人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几天以后,派出所通知说会明是自杀的。
三狗的伤在屁股和大腿上,虽然伤得很重,但毕竟是皮肉伤,没有生命危险。
巫全林被大狗当胸戳了一叉,尽管打得很重,但因为巫全林穿着棉衣,里面还有个羊皮坎肩,所以也没有致命危险。两个人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一阵子就出院了,大狗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年徒刑。
后来会明的尸体装殓好后从镇上运了回来,埋人那天李老铁和他的妻子两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人刚刚下葬,就有一个年轻人跑过来大哭一通,他哭着说:“会明,是我害了你,我窝囊,不明白你的意思,会明啊,让我再看看你。”那青年哭着,不顾众人的劝说,用双手使劲地扒土,仿佛真要把会明扒出来,直扒得双手血淋淋的。
打那以后,巫全贵的心仿佛死了一般,妻子常妮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辞别人世。妻子死的时候,拉着巫全贵的手,满脸的泪痕,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妻子有话说不出。他用颤抖的手把妻子的眼睛慢慢合上,心也随之死去了。
村南地主巫保胜摘了地主帽子以后,把四个女儿叫回来摆酒席庆贺,还请人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富农分子李水善也是举家庆贺喝得酩酊大醉,还举着酒杯发疯一样地说:“我李水善解放了……”他巫全贵也摘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从此再也不挨批斗了,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几年来,他、他的家人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不敢在人前说话,因为家里没有女人。女儿小霞回娘家也从不敢过夜,因为家里没有女人,他巫全贵是在众人的鄙夷下过日子。
村里人和他们家的人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这一群男人都是杀人狂似的。终于,苦日子熬到头了,他巫全贵竟然一天娶回两个媳妇,可正当他从窘迫的境况中开始走出来的时候,女儿的痛苦又扎在他的心里,他为女儿的苦难遭遇难过,可他又因此想起了李老铁的女儿,那个在他家仅仅做了不到一天媳妇的会明,这叫他心里好一阵难受,于是他便想麻醉自己。他仰起脸把瓶里仅剩的一点点酒也喝了进去,然后扔掉酒瓶一步三晃地往家走。
地里的麦子已经黄梢,有的人已经打镰割麦了。仲夏的风一阵阵吹来,田野里不时飘来麦子的馨香。分了地的农民们为又一个丰收年的到来欢欣鼓舞,但心里又充满担忧,怕政策变化。可巫全贵的心里似乎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媳妇。在他心里,给儿子娶不上媳妇就是做父母的最无能的表现。妻子常妮死后这个压力一下子搁在他的肩上,如今虽已娶回两房媳妇,但他还有更艰巨的任务,此刻女儿的事又让他心神不宁,左右为难,当然他根本没想过让女儿离婚,他心中都是气愤和恼怒。昨天晚上,当听了女儿的诉说以后,他恨不得把李老铁这个混蛋咬上两口,可今天,当他准备找李老铁算账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了李老铁的女儿。他的心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回去以后怎样向女儿交代。
巫全贵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上哪里。这时他分明听见有人叫“爹”,就下意识地停下来。路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他都不认识,于是只管往前走,这时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叫“爹”,他又停下脚步四下里观望。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人向他跑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也在快步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的眼睛定格了,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明是小六站在他的面前,一声跟一声地叫着“爹”。
怎么会呢?这孩子出去好多年了,连点音信都没有,怎么一下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莫不是自己喝多了酒想孩子想得花了眼?
当那人跑到他面前时,他使劲地晃晃头:“你是?”
“爹!我是小六呀!”
“你是小六?这不是做梦吧?”
“爹!不是做梦,我是小六,我回来了。”说着小六伸手抓住巫全贵的手,让父亲感觉自己的存在。
巫全贵拉住小六的手,眼睛一下子模糊了,他颤抖着手摸摸小六的头。
“不是梦?不是梦就好,回来了,回来了,爹想死你了。”巫全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下子便爬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小六给父亲擦擦眼泪,说:“爹,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回家,我到镇上有点事,这会儿回家。”巫全贵说。他已感觉自己走错了方向,出镇子本该往西走,怎么就迷迷糊糊地向东走了呢?
这时,小六把自己身后的女人拉过来说:“爹,你看她是谁,是你的媳妇。”说着那女人便走上前来,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爹——”然后拉过手中的孩子说:“磊磊,快叫爷爷!”
磊磊仰脸看着巫全贵,迟疑了一下,又看看爸爸和妈妈。小六也说:“磊磊,叫爷爷,这就是爸爸常给你说的爷爷。”
“爷爷!”一声清脆的声音足以使巫全贵醉死过去。他又一次双手颤抖着弯腰抱起那个叫他“爷爷”的小男孩,对着小六和那女人说:“这是我的孙子?”
“是啊,爹,是您孙子,您的亲孙子。”
“我的亲孙子?”
巫全贵说着浑身抖动起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使尽力气用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衣兜里用力地掏,半天掏出一卷钱来,塞到孙子手里,说着:“孙儿,拿着,回家爷爷再给你。”
磊磊不敢接钱,看着妈妈。
“拿着吧!爷爷给的钱应该拿着。”听了妈妈的话,磊磊才把钱接过来。
这时小六从巫全贵手里接过磊磊说:“爷爷累了,磊磊下来走一会儿。”
巫全贵说:“不累不累。”但体力已经不支了。他把孙子放在地上,又转脸看了一下这个女人,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六好像看出了父亲的心事,忙说:“她叫秀秀,咱大队韩坡儿的。”
巫全贵“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不是小七的同学吗?还来自己家里找过小七,怎么和小六好上了?还生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但过于激动的心情使巫全贵来不及想那么多事。走到回镇上的路口,他执意要重新拐回镇子给孙子买些东西。小六和秀秀没办法,只得由他。
几个人来到镇子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巫全贵却不知道买什么好,这时,他又想起了妻子常妮,她要是还活着,一定知道给孙子买什么。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拉住孙子的手说:“磊磊,要什么东西,给爷爷说一下,爷爷给你买。”
“妈妈不让要别人的东西。”还不满五岁的磊磊实话实说。
这时秀秀笑着说磊磊:“妈妈是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可爷爷是自家人,是你爸爸的爸爸。”
经过秀秀一番解释,磊磊指着一把冲锋枪说:“我要这个!”
巫全贵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磊磊接过枪一下子抠动扳机,冲锋枪立刻“嘟嘟嘟”地射出一股火星。几个人立即笑了,这笑里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法诉说的人世沧桑。
巫全贵和小六一行人离开镇子,小六回来的消息,便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子飞回巫庄村,小霞、四狗、二狗等人在村口迎接。秀秀的妈妈听说秀秀回来的消息,也赶忙跑到村口等,还有其他好多人都在那里等着,似乎是迎接荣归的骑士。人们等待着,议论着,弄不明白巫小六何以和韩秀秀走在了一起,还生了孩子,莫不是好多年前两个人就有来往?秀秀的妈妈知道秀秀和小七好,换亲的前七八天秀秀失踪了,几天后她到巫庄打听,听说巫家的老七也出门了,她就认定女儿是和小七一块儿走的,只是她在心里藏着,根本没敢给丈夫和儿子提及这事,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死去活来地哭了几天。之后的几年虽然没有秀秀的消息,但她知道终有一天秀秀会和小七一块儿回来的,她万万没有想到秀秀会嫁给小七的哥哥小六,就是现在她站在欢迎的人群中,心里想的也是秀秀和小七,她没有听到人们的猜测议论,也根本没有心事去听。在急不可耐的等待中她一个人离开人群朝镇子的方向去迎接自己的女儿。在她走有一里多地的时候,她看见女儿拉着一个小孩和巫全贵、小六说说笑笑地走来,就拉开嗓门叫了一声:“秀秀——”便跑了过去。秀秀听到有人叫她,当看见母亲一个人向她跑来的时候,就松开磊磊跑了过去。
“妈——”
“秀秀——”
两个人一下子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好久,好久,秀秀的妈妈才说:“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给妈妈捎个信儿,小七他待你好吧?”
秀秀没有向母亲解释,也无法解释,只是点着头说:“好,他对我很好。”
两个人说着,小六和巫全贵也赶了上来。小六拉着磊磊叫一声妈,让磊磊快叫外婆。
磊磊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外婆!”秀秀妈一下子将外孙拉在怀里,然后费了好大劲拿出十元钱来要磊磊拿着。
巫全贵看看秀秀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十分艰难地说:“他婶子,你看都成亲家了,也没往家坐过。”
秀秀妈也显得有些尴尬:“可不是,外孙都几岁了,可我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的!”
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嘴里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小霞也提前跑了过来。她在家里听说六哥回来了,还听人绘声绘色地说六哥带回来个嫂子,可她说啥也不相信这个新嫂子会是秀秀姐。秀秀在家时来自己家找过七哥,凭着少女的直觉,她知道秀秀姐和七哥好,她甚至很少和六哥说话,他们俩怎么会搅在一起呢?她看到六哥和秀秀姐时,简直惊呆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叫着“六哥”,然后去拉秀秀的手,秀秀似乎发现了她的惊异。
“秀秀姐,你不是……”
秀秀赶忙拉过磊磊:“快叫姑姑。”说着示意小霞先不要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