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巫三死的消息,最早出现在巫三家的是巫全林,在这个村里,他还是支书,是巫姓乃至整个巫庄最有威望的人。接着是巫全由、巫全贵,他们都是巫三家的近门宗亲。每个人进门,巫三媳妇就拉着毛毛跪下磕头。当巫全林出现在院子时,她跑过去跪下磕着头哭着说:“九叔啊,你侄子撇下我不管了,这以后可咋过呀——”
巫全林赶忙躬下身子把她扶起来,以至于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胸脯,心里忽地热了一下。
“毛毛他妈,你别太伤心了,巫三这几年躺在病床上,你日日夜夜伺候他,也算对得起他了,他自己命短,该他去了,你要保重身体,把毛毛带大。”巫全林扶起巫三媳妇,不停地劝着她。
等巫全由、巫全贵等人都来了以后,巫全林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巫三的后事。以前这些事巫全贵是无法出场的,因为他是地主,经常挨斗。这几年就不同了,他摘了四类分子帽子,况且在巫姓全字辈里,目前数他年龄最长,因而巫姓家族里的事,自然要他到场,并且有些事还得他最后表态。比如巫三的后事。
巫全林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首先就问他:“三哥,你看巫三这事该咋办?他媳妇一个女人家,怕是现在也没了主意。”
巫全贵端着手里的烟袋抽了两口:“我看这事,还得由生产队出面办,巫三毕竟是为集体干活受伤落下的病。这几年地又分给了各户,她一个娘们儿带着毛毛过日子,怕是攒不下啥钱。所以我想还得由生产队(其实生产队已改村民组了,但人们还是习惯称生产队)来办这事。”
巫全贵的话音落下,巫全由为难地说:“三哥,你说得都对,可你也知道,前年分地时连生产队的牲口都分了,现在除了留下一个空院子、两间房,哪里还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这事办下来,少说也得几百块钱,生产队咋负担得起?全林,我看还是大队村委会出面。”
“大队现在不也是光有个大队部?还有啥?”巫全林说着也在用力抽烟。
“不管怎么说,这事得办,咱不能让人老躺着。”巫全贵看两人为难,就说:“全林,大队要是能拿点儿就拿点儿,生产队嘛,现在也没钱,只有等麦收以后收提留时多收一份把这个钱凑上。”
“中,就这样吧!大队现在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不行就先卖了,凑上点钱,剩下的就按三哥说的办。”
“电视机估计能卖好几百块,办丧事估计还用不完哩。”巫全由说。
巫全林好像有点发急:“你说得轻巧,大队欠电费已经几个月了,还有村干部的工资也都欠着。乱七八糟的,怕是卖了电视机还不够呢,我能给你凑上一百就不错了。”
“大队没钱,生产队还不更空?”
“好了,别吵了,我看就这样定了。队里不是还有几棵桐树吗?先找人做个棺材。”巫全贵最后拍板。
“三哥,你是糊涂了,那几棵桐树分的时候没法分,就留下来了,现在怕是早没了。”巫全由生气地说。
“那就看谁家的树成了,先刨一棵,人总是要埋的。”巫全贵的话里带了几分威严。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挖墓坑,地分了,原来祖坟不在自家地里,怎么办?最后商定,还是埋在自家的责任田里,不过要找个风水先生看一下。还有,临到麦收了,停尸最多不能三天。
最后几个人又一块儿把这些事情和巫三媳妇说了一下,便由巫全由分头找人落实。他是队长,队里的事还得由他说了算。
早上,二狗的媳妇许保珍早早起来做早饭。
二狗虽然一夜享用了两个女人,但由于过度亢奋,许保珍一起床他就睡不着了,要是往常他会睡到四狗叫他吃饭时才起床的。再说自己娶了媳妇,头一天早上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起早吧!所以许保珍起来没多大一会儿,二狗就起床了。
他先到厨房看了一下妻子,然后打水洗脸。当他洗罢脸准备挑水时,四狗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二狗忙帮助四狗把水倒进缸里,然后准备接过来再去挑一担。这时四狗告诉他:“二哥,巫三哥死了。”
二狗没听清似的:“什么?你说什么?”
“巫三哥昨晚死了。”
这回二狗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愣住了,昨晚还好好的,看上去精神比以往好多了,自己还背他上厕所,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二狗心里想着又把扁担递给了四狗。
“二哥,你怎么了?”
听到四狗问话,二狗忙说:“没啥,你挑水去吧。”
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和巫三媳妇有这种特殊的关系,二狗不会这样的。也正因为此,此刻二狗对许妮充满了同情。当他在外面听见那一群人在议论那一团火光和五保户老太太时,他的心紧了一下,急忙向巫三家走去。
巫三媳妇泪人一样,看见二狗就跪下磕了一个头。这是这一带的规矩,年轻的丈夫死了,妻子和儿子见人必须下跪磕头。二狗赶忙把她扶起来,当两个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二狗感到两个人的目光仿佛碰撞出了火花。也许是见了情人分外伤心的缘故,三嫂子忽然哇地大哭起来,弄得二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等到几个女人过来把她拉走,二狗才走进里间看到安详地“睡去”的巫三。他从心里说着:“巫三,我对不起你,我睡了你的媳妇。”
四狗对三嫂子也充满了同情,他把自家的水缸挑满以后就不自觉地挑着水桶进了三嫂子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把三嫂家的水缸挑得满满的。
只有五狗和哑巴女人两人一下子睡到许保珍把早饭做好才推开房门。他看见默默挑着水桶从外面进来的四狗,激动地说:“四哥,你不知道,昨晚真是美死人了。”当他还想说啥时,四狗向他翻翻眼,他便闭了嘴,跑到厨房里,一进门就嚷着:“啊,二嫂已经把饭做好了,老婆,快来吃饭。”说着又冲着许保珍说:“二嫂真好,这样兄弟就能多睡一会儿,你不知道搂着女人睡觉多美。”当他听说巫三已经死了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早该死了。”
三
对巫小霞来说,在娘家的这几天是她这几年来最快乐的几天,虽然娘不在了,可她每天领着孩子忙这忙那,心里倒也充实。二哥刚结婚,巫三就死了,她可怜三嫂,就跑过来帮忙。埋巫三的那天,她又陪了三嫂好长时间,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回到家里。两位嫂子已经把饭做好了。儿子小宝这几天已经和外爷混熟了,巫全贵得空就领着外孙在外面玩。她一回到家里,小宝就跑过来喊妈妈,她的心里乐滋滋的。
晚饭以后,巫全贵看着女儿和外孙,心里一阵高兴,这几天,也是他巫全贵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但紧张的忙碌之后,他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他装上一袋烟抽着,忽然想起其他几个孩子:老大,几年前因为用钢叉扎伤了三狗,又扎得支书巫全林险些丧命,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他曾多次想去监狱里看他,可四狗不让他去,怕他受不了,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四狗回来总是说大哥在里面不错,领导都很关心他。去年监狱还通知家里,说巫大狗有立功表现,被减刑两年,这样再有两年多,老大就可以回来了。过几天再让四狗去看看他,把二狗结婚和五狗媳妇回来的消息给他说说,他一定会高兴的。
最让巫全贵挂念的是小七,这孩子没有出过门,几年前和小翠去四川找媳妇,可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这孩子到底上哪里去了?村里有的人议论说是他把小翠拐跑了,巫全贵说啥也不信。也有人推测是小翠逼着小七留下倒插门了。这孩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呢?他不敢往坏处想,脑子里一有这个念头他就立即止住想别的东西。
小六虽然也没有回来,但他毕竟出过门,这孩子聪明,还会缚笤帚的手艺,在外面饿不着,但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家里这几年发生的这些变化,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要是听说一点儿他们也会回来的。
想到这里,巫全贵不免叹了一口气。
“爹,你在想啥?”小霞听见爹叹气就问。
“想啥?想你大哥,还有你六哥、七哥。”巫全贵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你大哥再有两年多就该回来了,可你六哥、七哥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真叫人担心哪。”
“爹,你不用想他们,过几天收了麦,叫四哥去看看大哥,到时候我也去。六哥和七哥也没事,他们俩都那么聪明,六哥还有手艺,不会有事的。”小霞嘴上说着,但心里也犯嘀咕,这两人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没有。七哥是和小翠嫂子一块儿走的,后来听说六哥走了没多少天,韩村的秀秀也失踪了,秀秀是七哥的同学,还到过巫家,他们会不会是商量好跑出去的?可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这几年自己不在家,也不知秀秀姐回来了没有。
小霞正在想,父亲又叹口气说:“你六哥我倒不担心,就是你七哥,整天光知道看书,是个书呆子,他在外面会干啥?”
“爹,没事,他跟小翠嫂子一块儿出去的,会不会……”
“这可不能瞎说。”小霞话没出口,爹就打断了她的话。可停了一会儿巫全贵说:“有时我也那样想,要真那样,你爹可就没脸见人了。你七哥他不会的。”巫全贵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多亏隔壁栓柱是个老实头儿,要不然早闹得不成样子了。
“爹,现在有二嫂和五嫂哩,你以后就少操点心,多享点福。”
“哪能清静得了哇?你三哥、四哥还没结婚,老六、老七又没下落,虽然娶了俩媳妇,也不能松劲呀!这几年多亏了你四哥里外把持着,让我少操好多心,这桩婚事你三嫂子本来是给他介绍的,可他让给了你二哥。”
“我知道,四哥的心里也不知是咋想的。”
这一夜,父女俩谈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早上,小霞早早地帮两位嫂子做饭,刚吃过饭没多久,就见李铁蛋骑了一辆自行车来了,他拎了一个小包,里面装了四瓶罐头。
看见李铁蛋,小霞说了声:“你来干啥?”就回堂屋了。铁蛋赶紧跟了进去,看见巫全贵在抽烟,忙举着罐头说:“爹,你尝尝,这几年都兴这东西。”
巫全贵哼了一声,示意铁蛋把罐头放下。
李铁蛋拘谨地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两只手极不自然地搓着。这大概是几年来他第二次来老丈人家。第一次是结婚的那年,为了礼数,他和小霞一块儿来的。从此以后,因为小霞痛恨他们兄弟二人同时占有她,每天除了和婆婆说两句该说的话外,他们爷儿仨她一概不理,更不许他们以女婿的名义来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看爹也不过夜就走,乐得兄弟俩晚上轮流享用。
起初,李老铁曾将他们兄弟俩打过好几次,但欲火难灭,隔不了一天他们俩就又挤在了一起,一次铁蛋拒绝二蛋再碰他的媳妇,可二蛋竟拿把菜刀要和铁蛋拼命。遇到这样的儿子也实在没办法,李老铁见了儿媳只有使劲地埋下头,当然也不敢再到巫全贵家来。女儿为此失去了性命,李老铁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一次二狗结婚,小霞来娘家帮忙,一住就是七八天。第二天二蛋就嚷着让大哥把嫂子接回来,气得李老铁抄起家伙就准备打:“你他妈的有人性没有?人家哥哥娶媳妇,家里又没有人照应,回去两天你就嚷,你算人不算人?”
吓得二蛋不敢再提,可七八天过去了,连李老铁也有点想孙子了,这才嘱咐铁蛋来接小霞。
铁蛋坐看着巫全贵抽烟,好久才说:“爹,我娘叫我来接小霞回去,快收麦了,家里忙。”
“知道了。”巫全贵冷冷地说了一声就要小霞准备东西,可小霞说啥也不答应。最后巫全贵都快发火了,小霞还是说不回去,眼里还噙着泪。巫全贵没办法,就说铁蛋:“你先回去吧,再过两天我就让她回去。”
铁蛋没办法,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巫家。
晚饭以后,全家人散去,巫全贵自然问起小霞为啥不愿意回家。小霞一听眼里就噙满了泪。
“小霞,爹知道对不住你,可你毕竟结了婚,又过了这么多年,还生了孩子,常住娘家怎么能行?听爹的话,再住几天就回去啊!要不爹送你回去!”巫全贵小心翼翼地劝着。
“不回去,我不回去,爹,你别逼我好不好?”
小霞说着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无法向爹诉说自己的苦衷,只有用无声的眼泪倾诉。
巫全贵知道女儿心中有苦,才十七岁就嫁到李家,可再怎么说,也得回婆家呀!于是就又劝道:“小霞,你要想住就再住几天,可毕竟不是常事,小宝都这么大了。”
小霞没有理会爹的劝说,只管一个劲地哭,她想起了母亲,要是娘活着,自己的苦水就可以倾诉出来,想到这里,她越发哭得伤心,弄得巫全贵束手无策。
小霞是自己的眼珠子,巫全贵自小就疼她。看到女儿如此伤心,他知道女儿心里一定有不少的苦,只可惜妻子常妮死了,要不然女儿不会这样伤心的,想到这里,他鼻子也不由得酸酸的。
“小霞,爹知道你心里苦,你娘死得早,你有啥苦就给爹说吧!”
话音刚落,小霞就跪倒在巫全贵的怀里泣不成声:“爹,他们家不是人,他们兄弟俩都不是人,天天晚上折磨女儿,我实在是受不了啦!爹——”
巫全贵把女儿搂在怀里,他的头一下子蒙了,原来是这样,这个李老铁,我饶不了你。他愤怒地想着,粗糙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孩子,别说了,爹知道,我明天就去找李老铁这个王八蛋。”
看着父女俩哭作一团,不满五岁的小宝吓坏了,他先是停止了玩耍愣在那里,继而便哇地大哭起来。小霞赶紧起来,把小宝也搂在父亲怀里。
“爹,小宝都四岁多了,可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是他俩谁的孩子。”小霞哭着,把头使劲地靠在父亲怀里,仿佛那就是坚硬的岩石,足以支撑自己柔弱的身体。
巫全贵搂着女儿和外孙,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他们头上。他的心碎了,他想不到女儿会遭受如此蹂躏。他暗暗想,明天一定要去找李老铁讨个公道。